如「惘聞」自己所說,《歲月鴻溝》的確是他們17年來最特別的一張專輯。
後搖慣有的濃霧漸散,提琴、笛子等器樂的加入和別致的音色勾勒出水墨中國畫的疏朗意境,連曾經的傷感情緒也成為「念天地之悠悠」式的喟嘆。
不變的是「惘聞」一直以來偏冷的音色,以及由長長的線條組成的遲滯而獨立的世界。
這支中國最著名的後搖樂隊已進入中年。早年的採訪中主創謝玉崗曾經說過,搖滾樂的力量被不斷變化的社會消減,曾立志做職業音樂人的理想也早已改變;現在一邊生活工作一邊做音樂或其他好玩的事,「不用太把搖滾樂當一回事」。
以這樣的心態,「惘聞」諸位愈發沉下心循旋律搭建一個新世界,在去冬大寒又空無一人的大連完成了這張專輯的錄製。歌,或者說動機來自過去三年的積累。如今再把它們集結成冊,中間跨越的時光發揮了奇妙的作用。
惘聞錄音現場:謝玉崗和他標誌性的螺絲刀刷弦 本文圖片:攝影師Muto首發的《21世紀不適症》歌名來自謝玉崗隨手翻到的一本書《小說藥方》。旋律則來自2015年盛夏。鼓手連江隨手敲擊出的前奏讓成員們身心一振,打破了夏日沉浸在綿長音樂線條中的粘滯感。兩個多小時後大家通過即興完成了這首曲子的主體部分,跳躍的節奏和不和諧的聲部像濃夏的一場陣雨,清涼歡喜。
錄製的時候冬天來了。肅殺的氛圍和比利時製作人的減法讓曲子留下電吉他、大提琴、小號等數條線索,遠空中的鳥鳴一掠而過;疾刷的電吉他翻山越嶺,鳥瞰大地。
「惘聞」的變化遵循時間的規律。早年的他們長期保持少年式的敏感,萬事萬物都能夠激起波瀾。如今閱歷增長,他們心態漸寬,沒有把音樂變成更加激烈壯闊的模樣,而有了中國傳統文化中欲退隱山林的味道。
《海洋之心》是冬季大海的景象,日頭下波光粼粼,暴風雨亦是隔岸旁觀;《歲月鴻溝》漁歌唱晚,輕盈的小打擊樂聲仿佛通往桃花源的小徑,裡頭豁然開朗,笛聲悠悠助人好眠。
採訪「惘聞」主唱謝玉崗,音樂部分聊得詳細。比如,他說專輯最末一首歌《歸零》中的人聲吟唱來自分立房間的10個人,他們自然呼吸,自然起止,其中兩位騎在自行車上不斷移動,收錄的聲音就像無法預知的未來。更抽象的境遇和狀態則點到即止,「巨大而迅速的信息傳播量,讓每個人感覺腦容量都變大了而似乎又喪失了思考動力進而是能力。沒有什麼好的時代,我就是一直在想自己正處於一個什麼樣的時代而已。」
五月至六月,惘聞的巡演將上路,從石家莊、北京開始一路往南,結束於香港和珠海。上海站將於6月3日在Mao Livehouse上演。
「直到今天少年宮依然存在就是一個古怪而奇葩的事實」澎湃新聞:找Wouter和Lode兄弟的機緣是什麼?希望他們給你們帶來什麼?實際帶來了什麼?
謝玉崗:上次的《八匹馬》唱片我們分別找了幾個不同的製作人做後期的混音,其中Wouter混的兩首歌的氣質大家覺得會和這張唱片比較契合,而且去年樂隊在比利時的Dunk音樂節演出後和Wouter也見面聊了一下,大家對這個合作都很期待,最終我們就把兩兄弟請到了大連作這張唱片的製作人。
因為我之前就很喜歡他們兄弟的樂隊Toman,喜歡他們處理音色的方式和想法,而隨著惘聞人員和樂器的增加,不同音色的處理和把握顯得越來越重要,所以我們想應該需要一個製作人幫我們從客觀的角度去控制這些東西,最終他們也是這樣做的,大家都很滿意。
澎湃新聞:樂隊希望呈現的複雜和矛盾與製作人希望的脈絡清晰經歷了怎樣的拉扯過程?
謝玉崗:實際上他們在去年夏天的時候惘聞已經把這些歌曲的樣帶發給了Wouter和Lode,所以他們來大連正式錄音之前已經做了很多準備工作。剛剛開始正式錄音的時候,他們對歌曲的層次和結構都提出了他們的想法和改動,我們在棚裡做了不同嘗試,一開始還是覺得不太適應,感覺減少了很多聲部和內容,隨著逐漸的溝通和錄音的進行,大家也覺得很多的改動的確讓歌曲的脈絡更清晰了。另外在一些歌曲的結構上,他們覺得有些繁瑣,但是樂隊則認為這是歌曲本身發展的需要,於是他們就想辦法在歌曲原來的結構上做一些梳理,讓它在呈現上更自然一些。
澎湃新聞:溝通中,樂隊會和製作人細說每首歌的動機和想表現的東西嗎?會和他們解釋歌名嗎?會談及比如為何專輯取名為《歲月鴻溝》嗎?
謝玉崗:其實不會去和他們講述歌曲的創作背景和來由的,因為大家都會對一個純器樂作品有不同角度的想法,有各自的聯想空間。這是好事,這樣出來的結果會更立體一些。而且歌曲的名字和專輯的名字都是在所有的錄音工作結束之後才有的,惘聞之前的專輯也是一樣。
澎湃新聞:夏天的歌在冬天錄製,別人聽到的時候已經是春天。音樂有季節嗎?如果有的話這張專輯是什麼季節,什麼天色,什麼情緒?
謝玉崗:夏天我們在錄製樣帶的時候,給我自己的感覺的確作品有些燥,挺熱烈的。而冬天的錄音又讓作品變得滯重和灰暗了很多,現在完成後期我自己來聽感覺其實還是挺有生機的。的確像你說的,在不同的季節環境下聽同樣的作品都會有不一樣的感覺,就像惘聞每次換排練室之後寫出來的歌都和上一個排練室不同是差不多的道理,惘聞所有的專輯都是在不同的排練室創作完成的。季節和環境對音樂都會有影響的。
澎湃新聞:去冬嚴寒,又是在冷僻的地方錄製音樂,有沒有生出什麼感慨?對音樂帶來什麼影響?
謝玉崗:這次的錄音棚在一個劇院的地下,錄音的十天我們見太陽的時間很少,而且那個時候是大連一年中最冷的時段,加上錄音的計劃時間也不充裕,所以總體上講情緒還是比較緊張壓抑的。在錄音的最後幾天,Wouter和Lode都會抽出半小時去戶外見見太陽再回來工作。所以如果有人覺得這張唱片聽起來有些黑暗,我們並不會覺得奇怪。
澎湃新聞:把舊作品揀出來重新創作,是否還能捕捉到當時的情緒?處理方式和情感上有哪些不同?
謝玉崗:我覺得環境和時間的變化肯定會影響情緒,而不同的情緒下你即使在演奏相同的音符,它呈現的味道都會有區別。專輯的第六首《歲月鴻溝》其實在剛創作完成的時候是一個比較激昂的情緒感覺,但最終的錄音版本呈現出來的是一種冰冷凝重的氣氛。我們在錄音的時候不會刻意的去尋找作品創作初始的情緒,更願意去任由著環境的變化去讓情緒自由變化發酵。
澎湃新聞:錄製過程中成品和原來的創作差別最大的是哪一首?是怎樣的變化?琢磨時間最久的又是哪一首?為什麼?
謝玉崗:變化最大的可能是《21世紀不適症》吧,特別是前5分鐘。剛創作的時候它的前半段顯得比較跳躍,情緒甚至有些歡快。而在錄音棚中製作人減少了一些聲部,節奏也簡化了很多,所以它變成了一個恬靜的前5分鐘。同樣這首歌也是在錄音棚中推敲時間最多的一個,因為前面的情緒變化讓我們必須重新梳理整首歌的進行。修改初始,我們並不是特別適應,但逐漸的我覺得這樣的修改可能會使它變成一個更耐聽的作品。
澎湃新聞:《紅牆黑牆》是整張專輯裡最有緊迫感的一首,這種壓迫感從何而來?
謝玉崗:的確是這樣,可能過去的一年嗅到的信息讓我們感覺壓迫感十足。《紅牆黑牆》在正式錄音中刪掉了很多抒發情感的大小提琴旋律聲部,剩下現在這堵紅牆黑牆。
澎湃新聞:《海洋之心》裡有很多掠過天際的音色,從風平浪靜到暴風雨前夕。這是大連的海嗎?這海的心是什麼?
謝玉崗:生活在大連給我們感觸最多的肯定是這片海,它總是那麼開闊,同樣它也總會讓你忘掉自己的存在。海洋的心應該是一個更高維度的狀態吧,在海洋的心中,萬物皆空。
澎湃新聞:《少年宮》有似金屬樂般的重型音色和節奏,以及陰鬱不和諧的感覺,「咔嚓咔嚓」的聲音好像秒針快速跳動的聲音。這樣的一首歌為什麼會叫《少年宮》?
謝玉崗:直到今天少年宮依然存在就是一個古怪而奇葩的事實。它總讓我聯想出一個兩面獸的怪物形象,一面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兒童笑臉,一面是衰老瀕死的面孔。這首歌恰好也是從兩個截然不同而並行的主題出發的。
澎湃新聞:《歸零》有暮色蒼茫的感覺,為什麼會想到以它作為專輯的收束?人聲的吟唱是怎麼來的?
謝玉崗:《歸零》是我們在正式錄音前在排練室旁邊一個碩大空曠的廢棄廠房裡用一個簡單的錄音機錄製的。我喜歡這個廠房自然綿長的空間混響,除了樂隊的幾個人之外,我們又找了幾個朋友,總共10個人分別站在房間的不同位置,其中兩個人騎在自行車上不斷的移動位置。每個人僅僅唱一個事先設定的固定音高的音符,無需考慮節奏,根據自己的呼吸,自然開始,自然停止,然後再開始,再停止......最終讓每個人的音符隨機的在一起組成不同的和聲,隨機產生的是我們無法事先預知的情緒呈現,就像我們無法預知人生下一刻是什麼情景。
「『中年危機』也是病,也得治」 澎湃新聞:「歲月鴻溝」是一個很大的命題。想要用音樂說時間,還是想用音樂對抗時間?現在的階段來說「歲月鴻溝」,是覺得老了嗎,還是覺得和世界有了點隔閡?這種感覺從前會有嗎?
謝玉崗:《歲月鴻溝》聽起來似乎有些沉重,就像很多人對這張唱片中的大部分音樂聽起來的感覺。音樂是純粹精神層面的,音樂無需用來對抗時間,劃分時代的並不是時間,而是人類自己,它一直就是這樣,現在更是加速朝著窒息和扭曲而去。如果覺得《歲月鴻溝》這個名字太沉重,可以只看而不讀它的英文名字《Sweet Home, Go!》。
澎湃新聞:這張專輯的感覺是乾淨、厚重,情緒比從前開闊,線條更清晰也更冷了,循的是人閱歷增長後自然呈現的狀態,但是少了你們早期作品中非常細微、私人的情緒,比如《Lonely God》和《汙水塘》這樣找到童年味道的東西。你們怎麼看待這樣的變化?你們滿意自己現在到達的狀態嗎?
謝玉崗:可能就是不同時期和不同環境的影響吧,一切變化都是自然發生的,有的時候它又似乎那麼隨機。
澎湃新聞:「21世紀不適症」有沒有給你們的生活狀態帶來變化?是覺得時代有好壞,還是因為自己的關係?
謝玉崗: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和交流方式都在改變,巨大而迅速的信息傳播量,讓每個人感覺腦容量都變大了而似乎又喪失了思考動力進而是能力。沒有什麼好的時代,我就是一直在想自己正處於一個什麼樣的時代而已。
澎湃新聞:以之命名的這首作品有很多歡脫的片段,這是為什麼?
謝玉崗:時代帶給不同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就像很多人同樣正享受著這個時代帶給自己生活的改變,充滿了興奮與愉悅。
澎湃新聞:你們的音樂和大連這座城市關係密切嗎?它具有大連的某些特質嗎?你們覺得自己和城市的關聯越來越密切還是疏遠?有設想過離開這裡去其它地方生活嗎?
謝玉崗:環境的影響肯定是一直存在的,這裡更平淡一些,沒有那麼多有意思的事情發生,沒有那麼多有意思的人出現。以前我會覺得這裡有些無趣,現在我覺得這些又都不那麼重要,主要是你想做什麼,在做什麼。
澎湃新聞:樂隊有過挫敗或者迷茫、厭倦的階段嗎?會有「中年危機」這個東西嗎?
謝玉崗:從開始做樂隊到現在,你說的這些階段都有過,而且從來沒有停止過。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問題,有問題就得思考,找到癥結去解決掉它吧,有病就得治不是嗎?「中年危機」也是病,也得治。
澎湃新聞:樂隊成員各自的經歷對於樂隊這個整體來說,向心力更多還是離心力更多一些?
謝玉崗:每個成員的不同經歷和音樂趣味的差異感才會讓樂隊成為一個有張力的合體。吸引又排斥,就像樂隊主體的萬有引力和每個個體自身差異的離心力製造出來的平衡,這樣才會呈現一個更廣闊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