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是一所普通的房子,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毫不起眼。也許這所房子只對惟一一個人有著特殊的意義,那就是阿瑟·鄧特,而這也僅僅只因為他碰巧是住在裡面的人而已。自從搬出倫敦那個讓他緊張和急躁的鬼地方,阿瑟住在這兒已經3年了。他大概30歲上下,高個子,深色頭髮,屬於那種總也平靜不下來的傢伙。他最大的焦慮就是,周圍的人總是問他為什麼看上去這麼焦慮。他在當地的廣播電臺工作,他總是告訴自己的朋友們這份工作比他們想像中的有趣得多。而實際上,他的大部分朋友本身就是在這家電臺工作的。
一個星期三的晚上,瓢潑大雨從天而降,鄉間小道積了水,變得泥濘不堪。但到了星期四早晨,陽光明媚,照耀在阿瑟·鄧特的房子上——不過,這也將是最後一次了。
阿瑟並不知道,委員會已經決定要推倒這所房子,修成一條通道。
星期四早上8點,阿瑟感覺有點兒不舒服。他迷迷糊糊地醒來,起床,又迷迷糊糊地在房間裡轉悠,他推開一扇窗戶,看見了一輛推土機,他找到自己的拖鞋,咕咚咕咚走進衛生間洗漱。
把牙膏塗在牙刷上——好,開始刷牙。
刮鬍鏡——居然對著天花板。於是他開始調整,在某一個角度上,鏡子正好映出第二輛推土機駛過衛生間的窗戶。終於調整好位置了,鏡中映出了阿瑟·鄧特的鬍子。他刮乾淨鬍子,清洗,擦乾,又咕咚咕咚衝進廚房,想找點兒好吃的東西填進嘴巴。
「推土機」這個詞兒一度在他腦海中盤旋著,想找到什麼相關聯的東西。
廚房窗外的那臺推土機可真是個大傢伙。
阿瑟盯著它。
他站在那兒,回想著。酒館,他想起來了。噢,天啊,那家酒館。他模糊地記得自己當時發了火,是為了某件似乎很重要的事發火。他當時正在向別人講述這件事,不厭其煩地詳細講述著,那是他剛剛知道的關於一條新通道的消息。這個消息應該已經傳出來好幾個月了,但看上去居然沒有誰知道,真夠荒謬的。他喝了口水。這事兒得去解決掉,他決定了,沒有人想要這條破通道,委員會根本就站不住腳。這事兒得去解決去。
天啊,這酒還真醉得不輕。他望著穿衣鏡中的自己,伸了伸舌頭。「黃色。」他想。於是「黃色」這個詞兒在他腦海中盤旋著,想找到什麼相關聯的東西。
15秒鐘過後,他來到屋外,橫躺在一輛巨型的黃色推土機前面,這輛推土機正向他的花園小徑開過去。
普洛塞先生,按照人們的說法,只是一個普通人。換句話說,他屬於一種主要由碳元素構成的兩足動物,直接從猿進化而來。如果要再多介紹幾句的話,那麼,他40歲,是個胖子,衣著破舊,為本地的委員會工作。有趣的是,雖然他本人並不知道,但他確確實實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後代,儘管過多的代系和種族的融合早已經改變了他的基因,使他不再具有蒙古人外貌上的特徵。說起來,普洛塞先生那偉大的祖先留給他的惟一遺傳特徵也許就是明顯的矮壯身材,以及對短毛皮帽子的偏愛了。
他絕對不是一個偉大的戰士,實際上,他是一個緊張、焦慮的人。今天,他尤其緊張,尤其焦慮,因為他的工作遇到了不小的麻煩。他今天的任務就是,監督阿瑟·鄧特的房子在一天之內給剷平。
「起來吧,鄧特先生,」他說,「你拗不過的,這你知道。你總不能老躺在推土機前面吧。」他極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惡狠狠的,但是眼睛卻不聽使喚。
阿瑟躺在泥漿裡,瞟了他一眼。
「那好吧,就讓咱們來玩個遊戲。」他說,「瞧瞧究竟是誰先熬不住。」
「我很抱歉,不過恐怕你還是得接受這個現實。」普洛塞先生說,一邊用手抓住自己的毛皮帽子,一直卷到頭頂上,「這條通道必須得建,它就快要建了!」
「我可是第一次聽說這個什麼通道。」阿瑟說,「憑什麼它就一定得建呢?」
普洛塞先生衝他晃動著手指,好一會兒才停下來,收了回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憑什麼它一定得建?」他說,「這是通道。你們總得建通道吧。」
通道是一種裝置,它使A點的人能夠很快地到達B點,同時B點的人也能夠很快地到達A點。住在兩點之間的C點的人,通常會感到非常奇怪:A點有什麼好,弄得B點的這麼多人都渴望去那兒:B點又有什麼好,使得A點的這麼多人都渴望去那兒。他們通常傾向於希望人們能一勞永逸地去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普洛塞先生想去D點。D點並不是一個特定的什麼地方,它只是遠離A、B和C點的任何一個方便的去處。他在那兒會有一間舒適的鄉間小屋,門上掛著斧頭,他可以在E點度過快樂的時光,而E點是指距離D點最近的酒館。當然,他的妻子會更希望要生長著的玫瑰,但他就是想要斧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喜歡斧頭。這時,他看到了推土機司機們嘲弄的笑容,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他換著腳支撐身體,但兩隻都不舒服。顯然,這裡將會有什麼人不能勝任,上帝保佑,他希望不是自己。
普洛塞先生說:「你被賦予了充分的權利在適當的時候提出建議或是抗議,這一點你是知道的。」
「適當的時候?」阿瑟輕蔑地哼了一聲。「適當的時候?昨天有個工人到我家來,我才頭一次聽說這件事情。當時我問他是不是來擦窗戶的,他說不是,他是來推倒我這間房子的。當然,他並沒有直接告訴我這個。他先為我擦了兩扇窗戶,收了我5塊錢,然後才告訴我的。」
「可是,鄧特先生,你要知道,這些計劃在本地的規劃辦公室已經放了9個月了。」
「噢,是嗎?那好吧,我告訴你,我一聽到這個消息就直接去找這些計劃來看,那是昨天下午的事兒。但你好像忘了去關注它們一下,不是嗎?我是指,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樣。」
「可是,這些計劃應該就是向公眾展示的啊……」
「展示?我最後不得不到地下室裡去把它們翻出來。」
「那兒就是我們的展示室呀。」
「那麼昏暗的燈光?」
「哦,是這樣,有的燈可能壞了。」
「還有樓梯也壞了。」
「好吧。不過你瞧,你最終還是看到通告了,不是嗎?」
「是,」阿瑟說,「我確實是看到了。只不過是在一間廢棄廁所裡扔著的一個上了鎖的文件櫃的最低層,廁所門上還寫著『小心豹子』。」
這時,一片雲飄過頭頂,撒下的陰影正好罩在用肘支撐著躺在冰冷的泥漿中的阿瑟·鄧特身上,也罩在他的房子上。普洛塞先生看著,皺了一下眉頭。
「看上去這似乎算不上一所特別好的房子。」他說。
「我很遺憾,不過我恰好就喜歡它。」
「你也會喜歡通道的。」
「噢,閉嘴,」阿瑟·鄧特說,「你給我閉嘴,然後滾蛋,帶上你該死的通道。你們根本就站不住腳,這你知道。」
普洛塞先生的嘴好幾次張開了又閉上,這時他的腦海裡突然被一種無法解釋卻又充滿了吸引力的情景所佔據:阿瑟·鄧特的房子燃著大火,阿瑟本人正尖叫著從燃燒著的廢墟中往外跑,至少有三支粗大的長矛從他的後心穿透出來。普洛塞先生經常被類似這樣的場景困擾,這使他感到非常緊張。他支吾了好一會兒,這才定下神來。
「鄧特先生。」他說。
「嗯?什麼事?」阿瑟說。
「有些很現實的情況你得明白。你想過嗎,如果我讓這輛推土機直接從你身上碾過去,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什麼樣的呢?」阿瑟問道。
「沒什麼。」普洛塞先生說。現在他更緊張了,因為他弄不明白,為什麼他的腦海裡像是有成千的長毛騎兵一齊對著他怒吼。
一個奇怪的巧合是,「沒什麼」正好代表了從猿進化來的阿瑟·鄧特對他最親密的朋友之一併非同樣從猿進化而來這一事實的懷疑程度,那人實際上來自獵戶座參宿四附近的一顆小行星,而不是他自己通常所宣稱的來自吉爾福德。
阿瑟·鄧特卻從來沒有懷疑過他的話。
他的這個朋友首次來到這顆叫做地球的行星是在15個地球年以前,他拼命工作,希望能融入地球社會——而在這一點上,必須承認,他還是頗為成功的。比方說,他花這15年扮演了一個失業的演員,而這差不多也就足夠了。
但他還是犯了一個疏忽導致的錯誤,這是因為他在準備工作上偷了一點兒懶。根據收集到的信息,他選擇了「福特·普裡弗克特」這個名字,以求不引起人們的注意。
有時候,他會被一種奇怪的心煩意亂的情緒所控制,直直地盯著天空,像被催眠了一樣,直到別人來問他在幹什麼。這時,他才放鬆下來,咧嘴笑道:「噢,沒什麼,只是在尋找天上的飛碟。」聽到他這種笑話,所有人都會大笑,問他在尋找什麼樣的飛碟。
「它們是綠色的!」他總是壞笑著回答,然後在狂笑一陣後,突然一頭衝進最近的酒吧裡,猛喝一輪。
實際上,當他心神不寧地盯著天空時,確實是在尋找任何類型的飛碟。而他回答綠色的原因是由於綠色是參宿四貿易巡視員的傳統制服顏色。
福特·普裡弗克特對於馬上會有任何飛碟到來已經絕望了,因為15年足以使一個人困在任何地方,尤其又是地球這種枯燥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星球。
福特希望一架飛碟會很快到來,因為他知道如何通過旗語讓飛碟降落,從裡面伸出梯子來接他走。他知道如何花一天不到30牽牛星元的價錢看到宇宙中的種種奇蹟。
實際上,福特·普裡弗克特是一個星際漫遊者,專門研究那本絕對非凡的書,《銀河系漫遊指南》。
人類真是優秀的適應者,到午飯的時候,阿瑟房前的糾紛已經進入了一種穩定的常態。阿瑟已經接受了這樣的角色:躺在泥漿裡,提一些臨時性的要求,像是見見自己的律師和母親,或者看一本好書什麼的:而普洛塞先生也已經接受了這樣的角色:用一些臨時性的新策略來應付阿瑟,像給他講公眾利益,講工程的進度,講自己的房子也曾經被拆除,自己連回頭看一眼都沒有過,以及各種各樣其他的甜言蜜語和惡語威脅:推土機司機的角色則是;坐在一邊,喝著咖啡,靜靜地旁觀兩人如何把局勢導向符合自己利益的一方。
地球照常按自己每日的規律慢慢地轉動著。
太陽已經開始要把阿瑟躺著的泥漿曬乾了。
一團陰影又一次掩蓋了阿瑟。
「你好嗎,阿瑟。」陰影說道。
阿瑟向上看去,吃驚地發現福特·普裡弗克特正站在他上方。
「福特!嘿,你好嗎?」
「還行。」福特說,「喂,你很忙嗎?」
「我能不忙嗎?」阿瑟嚷了起來,「我一個人在這裡阻擋這些該死的推土機,要不然他們會推倒我的房子。不過話說回來……噢,不,也不算太忙。怎麼,有事兒嗎?」
他們倆在一起時阿瑟從來沒有嘲笑過參宿四(除非集中精力,福特·普裡弗克特總是注意不到這一點)。他說:「那好,這兒有什麼地方可以談話嗎?」
「什麼?」阿瑟·鄧特一時沒反應過來。
有幾秒鐘的時間,福特像是完全忽略了他,怔怔地盯著空中看,就像一隻準備躲過一輛車的兔子。然後,他突然在阿瑟身邊蹲下來。
「我們必須談談。」他急切地說。
「好吧,」阿瑟說,「談談。」
「還得喝點兒。」福特說。「交談和喝酒都相當重要。噢,我們這就去村裡的酒吧。」
他又看了看天上,緊張而又期待。
「嘿,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阿瑟嚷道。他指著普洛塞說:「這傢伙想推平我的房子!」
福特望著他,顯得很困惑。
「那好啊,你離開了,他不就可以幹成這件事了嗎?」他問道。
「可是我並不想讓他這樣做啊!」
「哦。」
「嘿,你這是怎麼了,福特?」阿瑟說。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你聽我說——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這也許是你聽說過的最重要的事情了。我必須現在就告訴你,還必須在『馬和馬夫』沙龍酒吧裡。」
「為什麼?」
「因為到時候你會需要一杯夠勁兒的酒的。」
福特盯著阿瑟,阿瑟驚訝地發覺自己的意願開始變得薄弱起來。他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是由於福特使出了一種古老的喝酒遊戲的伎倆,那是福特在那些為獵戶座貝塔星系的礦區提供服務的超空間港口裡學會的。
這種遊戲和地球上稱為印第安摔跤的遊戲差不多,具體是這樣玩的:兩名比賽者分別坐在桌子的兩側,每人面前都擺著一個玻璃杯子。
桌子中間放著一瓶傑克斯酒,比賽者需要把他們的精神力集中在酒瓶上,努力使酒瓶向著對方傾斜,把酒倒在對手的杯子裡,而對手就必須喝掉這些酒。
然後,酒瓶會被重新灌滿。遊戲繼續進行。然後再繼續下去。
一旦你開始輸了,你就很可能繼續輸下去,因為傑克斯酒的效果之一就是削弱人的精神力。等到預先定好量的酒通通被灌下去之後,最後的輸家必須接受懲罰,而這些懲罰通常是比較放蕩的。
福特·普裡弗克特通常就在輸家之列。
福特盯著阿瑟,於是阿瑟開始認為也許自己真的想去「馬和馬夫」。
「不過我的房子怎麼辦?」他悲哀地問。
福特望向普洛塞先生,突然間,一個壞主意在他腦海中冒了出來。
「就是他要把你的房子推倒嗎?」
「是的,他想修成……」
「你躺在他的推土機前面,所以他不能得逞?」
「是的,而且……」
「我保證我們能把這事兒解決好。」福特說。「不好意思!」他喊了一聲。
普洛塞先生四下望了幾眼(他正在和推土機司機們的一個代表爭論阿瑟·鄧特是否神經不太正常,他要真是那樣的話,他們應該得到多少錢的補償)。當他發現阿瑟居然還有同伴時,吃了一驚,還稍稍有點兒警惕。
「嗯?什麼事?」他問,「鄧特先生恢復他的理智了嗎?」
「我們能否暫時——」福特說,「假設他還沒有?」
「是嗎?」普洛塞先生嘆了口氣。
「我們又能否假設——」福特說,「他會在這裡躺上一整天?」
「又怎麼樣?」
「那麼這就意味著你的人將要在這裡白白等上一整天,什麼事都幹不成。」
「有可能,有可能……」
「好吧,如果你無論如何都只能聽任這種情況發生的話,你實際上也就不需要他一直躺在這兒了。」
「什麼?」
「你實際上不需要,」福特耐心地說,「他在這裡。」
普洛塞先生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噢,不,不怎麼……」他說,「確實不需要。」
普洛塞很擔心。他認為僅僅一個詞還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意思。
福特說:「好的,如果你認為他確實沒有必要待在這裡的話,我和他就可以溜到酒吧去待上半個小時了。你覺得怎麼樣?」
普洛塞先生認為這聽起來相當瘋狂。
「聽上去很有道理……」他以一種平靜的語調說,卻連自己要安撫的是誰都不知道。
「到時候如果你突然想離開的話,」福特說,「我們隨時都會反過來再接替你的。」
「那真是太謝謝了。」普洛塞先生說,而他根本還不知道具體怎麼做,「太謝謝了,真的,你太好……」他皺了皺眉,又笑了,然後一度想同時做這兩種表情,結果當然是失敗。他用手緊抓住自己的毛皮帽子,在頭上轉著,想找個合適的位置戴。他只能假設自己已經勝利了。
「那麼,」福特·普裡弗克特繼續說,「你願意到這邊來躺下……」
「什麼?」普洛塞先生問。
「噢,我很抱歉,」福特說,「也許我沒能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總得有人躺在推土機前面,不是嗎?否則這裡就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們開進鄧特先生的房子了,不是嗎?」
「什麼?」普洛塞先生再一次問道。
「很簡單,」福特說,「我的委託人,鄧特先生,表示他將停止躺在這裡,只要你過來代替他。」
「你在說些什麼啊?」阿瑟問,但是福特踩了他一腳,示意他安靜。
「你希望我,」普洛塞說著,向自己表述了這個新想法,「過來躺下……」
「是的。」
「在這些推土機前面?」
「是的。」
「代替鄧特先生?」
「是的。」
「在泥漿裡。」
「是的,正如你所說,泥漿。」
普洛塞先生一旦意識到他最終還是輸家,就仿佛從肩上卸下了千鈞重擔:畢竟這才更符合他所認識的世界。他嘆了口氣。
「你要真能把鄧特先生帶到酒吧去,想要什麼回報呢?」
「什麼都不要,」福特說,「是的,什麼都不要。」
普洛塞先生緊張地朝前挪了兒步,又停下來。
「你保證?」他問。
「我保證。」福特說,然後轉向阿瑟。
「走,」他對阿瑟說,「起來吧,讓這個傢伙躺下來代替你。」
阿瑟站起身,感覺仿佛是在夢裡。
福特又朝普洛塞招了招手,於是他一臉沮喪,笨拙地坐到了泥漿裡。這個時候,普洛塞感覺他的整個人生就像是一場夢,有時還不能確定這夢是誰的,以及他們能否從中獲得快樂。泥漿裹住了他的下半身和手臂,還滲進了鞋子。
福特嚴厲地看著他。
「你們不會趁鄧特先生離開的這會兒去打擾他的房子,是吧?」他說。
「這樣的念頭,」普洛塞先生抱怨說,「根本還沒有冒出來過呢,」他繼續道,往後坐了坐,「反正在我腦子裡是沒有可能的。」
這時,他看見推土機司機一夥的代表正走過來,於是索性頭往後一倒,閉上了眼睛。他想組織一下辯論語言,以證明自己不是突然間神經出了毛病。不過這一點看上去不大可能——他的頭腦裡仿佛充滿了噪音、馬、煙霧以及血腥的氣味。每當他感到自己很悲慘或者是成了犧牲品,就會出現這種情形,連他自己也解釋不了。在某個我們一無所知的空間裡,偉大的可汗憤怒地咆哮著,但普洛塞先生卻只是微微地顫抖和嗚咽。他開始感覺到眼帘後面快有淚水流出了。官僚政治一團糟,憤怒的人躺在泥漿裡,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帶來解釋不清楚的屈辱,還有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一隊騎兵在腦子裡嘲笑著自己——天啊,這是什麼鬼日子。
什麼鬼日子。福特·普裡弗克特知道,阿瑟的房子現在被推倒了沒有,這個問題的價值甚至不值一對澳洲野狗的腰子。
阿瑟依舊很擔心。
「我們能相信他嗎?」他問。
「就我自己來說,我相信他,直到地球的毀滅。」福特說。
「噢,是嗎,」阿瑟說,「我們離地球毀滅有多遠?」
「大概12分鐘的路程。」福特說,「走吧,我需要喝一杯。」
第二章
以下是《銀河系百科全書》中對酒的解釋。它說,酒是一種無色、易揮發的液體,由糖發酵而來,同時,它還提到了酒還具有能夠使基於碳元素構成的生命形式變醉的功效。
《銀河系漫遊指南》中也提到了酒。它說,存在的最好的飲料就是「泛銀河系含漱爆破藥」了。
它說,喝下一杯泛銀河系含漱爆破藥,那感覺就像是被一大塊包裹著檸檬的金磚拍碎了頭。
《指南》還會告訴你,哪些行星上能調配出最好的泛銀河系含漱爆破藥,買上一份將要花掉你多少錢,以及都有哪些幫助你飲後恢復健康的志願組織存在。
《指南》甚至會教你如何自己調配出一份泛銀河系含漱爆破藥來。
《銀河系漫遊指南》賣得可比《銀河系百科全書》要好得多。
「給我來6品脫的啤酒。」福特·普裡弗克特對「馬和馬夫」的服務員說,「請快一點兒,地球快完蛋了。」
不過這個服務員可不該受到這樣的調侃,他是一個威嚴的老人。他把自己的玻璃杯舉到鼻子上方,衝福特·普裡弗克特眨著眼睛。福特沒有理他,望著窗外,於是他又轉而衝著阿瑟眨眼,阿瑟無助地聳了聳肩膀,什麼也沒說。
服務員吸了口氣。「給,先生,6品脫。」他說。
福特把一張5鎊的鈔票拍在吧檯上,說:「不用找了。」
「什麼,5鎊都不找零?那真謝謝了,先生。」
「你還剩10分鐘去花掉它。」
於是服務員做出了一個很簡單的決定,暫時避開一小會兒。
「福特,」阿瑟說,「你能告訴我這他媽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幹了,」福特說,「你可有3品脫的份兒。」
「3品脫?」阿瑟說,「在午餐的時候?」
「時間只不過是一種幻覺而已,所謂午餐時間尤其是這樣。」
「相當深刻,」阿瑟說,「你應該把這話寄給《讀者文摘》。他們專門有一頁就是為像你這種人準備的。」
「幹。」
「為什麼非要一下子幹掉3品脫呢?」
「放鬆肌肉,你會需要這個的。」
「放鬆肌肉?」
「是的,放鬆肌肉。」
阿瑟盯著他的啤酒。
「是今天我做錯了什麼嗎,」他說,「還是這個世界其實一直就是這樣,只不過我以前太沉溺於自我了,沒有注意到而已?」
「好吧,」福特說,「我會盡力解釋給你聽的。我們認識多久了?」
「多久?」阿瑟想了想,「嗯,差不多5年了吧,也許6年。」他說,「大部分時間現在看起來還是挺有意思的。」
「好吧,」福特說,「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根本就不是從吉爾福德來的,而是來自參宿四旁邊的一顆小行星,你會有什麼反應?」
阿瑟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不知道,」他說,一邊喝了口啤酒,「為什麼,這就是你打算告訴我的事嗎?」
於是福特只好放棄。地球都快毀滅了,在這個時候值不得為這件事煩心。他只說了一句,「幹了。」
隨後,他又不容置疑地加了一句,「地球馬上就要毀滅了。」
「今天肯定是星期四,」阿瑟對自己說著,朝啤酒杯埋下了頭,「我從來就搞不定星期四。」
第三章
就在這個星期四,有個東西無聲無息地穿行在距離地球表面很多英裡之上的電離層中。實際上,應該說是—些東西,好幾十個巨大而粗矮的黃色板狀物,像辦公樓一樣大,像鳥一樣無聲無息。它們輕快地滑翔著,沐浴在這顆叫做太陽的恆星的電磁射線中,花費時間集結、編隊、準備著。
它們下面這顆行星完全沒有意識到它們的到來,惟一探測到它們的是一個叫做亞以太感應器的黑色微型儀器,它開始無聲地閃爍起來。它被放在一個皮質小背包裡,福特·普裡弗克特總是習慣把這個小背包掛在脖子上。福特·普裡弗克特的小背包裡面其實相當有趣,足以使地球上的任何物理學家瞠目結舌,所以他總是把兩本已經卷角的劇本(他假裝自己正準備去這兩個劇組試鏡)放在面上遮住。除了亞以太感應器和劇本之外,包裡還有一個電子拇指——一根粗短的黑色棒子,光滑但沒有光澤,一頭有兩個扁平的開關和刻度盤。還有一個儀器,看起來很像是個巨大的電子計算器,上面有上百個扁平的小按鍵,以及一個大約4英寸見方的屏幕,上百萬個「頁面」中的任意一個轉瞬之間就能被調出來顯示在上面。這玩意兒看上去複雜得簡直快要讓人瘋掉了,也許這就是尺寸剛好蓋著它的那個塑料殼子上以大而友善的字體寫著「不要恐慌」的原因之一吧。另一個原因則是,這個儀器實際上就是小熊星座那些偉大的出版公司所出版過的所有書中最非凡一本——《銀河系漫遊指南》。至於為什麼它要以這種基於微亞介子的電子化形式出版,那是由於如果採用普通的紙媒形式印刷的話,一個星際間的漫遊者將不得不隨身準備好幾座大樓才能裝得下它。
在福特·普裡弗克特的小背包裡,這幾件東西下面是幾支原子筆、一個筆記本,以及一條在M&S超市買的大洗澡毛巾。
《銀河系漫遊指南》中關於毛巾這個詞條也有一些解釋。
一條毛巾,它解釋說,大概是對一個星際漫遊者來說最有用的東西了。從一個方面看,毛巾有著巨大的實用價值:但更重要的是,毛巾有著巨大的心理學上的價值。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如果一個「正常人」(正常人:非漫遊者)發現一個漫遊者隨身帶著毛巾,那麼他會很自然地認為此人同樣也有牙刷、浴衣、肥皂、裝餅乾的罐子、保溫瓶、指南針、地圖、繩捆、滅蚊噴劑、雨衣、太空服……等等。於是乎,他會很樂意借給這個漫遊者所有這些東西,甚至還有其他的許多東西——而這些東西通通是這個漫遊者碰巧「丟失」了的。這個正常人的心理就是,一個人,在廣闊的銀河系中漫遊,在面對了許多可怕的困難並且成功地戰而勝之以後,他如果仍然還弄得清楚自己的毛巾在哪裡,那麼這顯然是一個值得認真對待的人。
因此,在搭便車漫遊的行話中有這麼一句,就是:「嘿,你碰過那個同行的福特·普裡弗克特嗎?那可是個真正知道自己的毛巾在哪裡的好搭檔。」(碰:知道,認識,遇見,發生過性關係;同行:確實在一起的傢伙;好搭檔:在一起時讓人驚嘆的傢伙)
「你帶毛巾了嗎?」福特突然對阿瑟說。
阿瑟——這可憐的人正在對付他的第三品脫啤酒——上下打量了他幾眼。
「為什麼?什麼,不,沒有……我應該帶嗎?」喝到這個時候,他對這種突兀的問題已經不再感到驚訝了。
福特惱火地彈了一下舌頭。
「幹。」他勸道。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轟隆一聲悶響,阿瑟被啤酒噎了一下,直跺腳。
「出什麼事了?」他喊道。
「別擔心。」福特說,「他們還沒有開始呢。」
「喔,謝天謝地。」阿瑟這才放鬆下來。
「可能是你的房子剛剛被推倒了。」福特說,喝下了他的最後一品脫。
「什麼?」阿瑟叫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福特方才咒語被打破了。阿瑟發瘋般看了看他,然後跑到窗戶邊上。
「噢,上帝,他們真的那麼幹了!他們正在剷平我的房子。我他媽在這該死的酒館裡幹嗎,福特?」
「眼下看來這並沒有什麼不同嘛。」福特說,「就讓他們樂一樂吧。」
「樂一樂?」阿瑟咆哮起來,「樂一樂!」他又迅速地瞟了一眼窗外。
「去他們該死的樂一樂吧!」他憤怒地嚷著,猛然衝出酒館,差點兒帶倒一個幾乎已經空了的啤酒杯。
「住手,你們這些野蠻人!你們這些破壞狂!」阿瑟大聲喊道,「你們這些半瘋狂的蠻子,住手,聽見沒有?!」
福特看見這架勢,知道自己必須跟在他後面。所以他迅速轉向酒吧服務員,他剛向他要了4袋花生米。
「你要的,先生。」服務員說著把花生米扔在吧檯上,「28便士,謝謝。」
沿著鄉間小道跑了一陣,阿瑟幾乎快到自己的房子了。他沒有注意到天氣突然之間變得很冷,他沒有注意到刺骨的風,也沒有注意到突然之間毫無理由砸下來的暴風雨。他沒有注意到任何事,除了那些緩緩碾過一片瓦礫的履帶推土機。這片瓦礫剛才還是他的房子。
「你們這些野蠻人!」他高喊著,「我要起訴委員會,討回每一個子兒!我要絞死你們,把你們五馬分屍!狠狠地鞭打你們!下油鍋……直到……直到……直到把你們收拾個夠。」
福特跟在他後面飛快地跑過來,非常非常快。
「然後我還要再來上一次!」阿瑟叫道,「等我收拾完了,還要把你們的碎片都集中起來,再狠狠地踩上幾腳!」
阿瑟並沒有注意到,他所咒罵的這些人正從推土機裡鑽出來:他也沒有注意到普洛塞先生正仰頭驚恐地看著天上。普洛塞先生關注的是那些呼嘯著划過雲層的巨大的黃色物體——它們大得簡直不可思議。
「是的,我會再狠狠地踩上幾腳,」阿瑟咆哮著,仍舊在跑,「直到我腳上起了水泡,或者想到什麼更讓我不愉快的事兒,然後……」
正說著,他腳下絆了一跤、頭衝前撲下去,又滾了一圈,最後背朝下仰天摔倒在地。這時他才終於注意到了天上出現的物體。用手指指著天上,他尖叫起來:「這是什麼該死的玩意兒?」
就是這玩意兒,它巨大的黃色身影划過,伴隨著令人頭暈的噪音把天幕撕開,然後駛遠,身後留下漸漸合攏的天空,還有「砰」的一聲巨響,簡直快把人的耳朵震到顱腔裡去了。
緊接著又是一個飛行物,幹了同樣的事情,只是發出的聲響更大些。
很難準確地說出這顆行星表面的人們眼下都正在幹些什麼,因為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不過可以肯定,沒什麼真正有意義的事——進進出出房屋,在一片嘈雜中發出無聲的嚎叫,伴隨著巨響的降臨,整個世界的城市街道上擠滿了人群,汽車一輛撞向一輛。然後,這聲音像潮汐一樣翻滾著,越過山峰和峽谷、沙漠和海洋,似乎要掃平所遇上的一切。
只有一個人站著,望著天空,眼裡滿是悲傷。他知道正在發生什麼事情,從他放在枕頭旁邊的亞以太感應器在深夜突然開始閃爍並且驚醒了他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這是他這些年來一直在等待的,但當他破譯出這些信號,獨自一人坐在他那陰暗的小屋裡時,一股寒意襲上他的心頭。在整個銀河系所有有能力到這裡來向地球這顆行星打聲招呼的物種中,他想,並不一定就非得是沃貢人吧。
不過,他仍然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他已經一切都準備好了,一切就緒了。他現在知道自己的毛巾在哪兒了。
突然,一片寂靜席捲了整個地球。這比嘈雜還要糟糕。這一刻,什麼都沒有發生。
巨大的飛船靜止在天空中,覆蓋了地球上的所有國家。它們紋絲不動地懸在那裡,顯得巨大、沉重,這對自然是一種褻瀆。許多人徑直休克了,因為他們試圖在頭腦中理解所看見的東西。飛船就這樣懸在空中,同樣大小的磚石建築可沒這個本事。
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然後,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這突然的一聲像是擰開了總開關。地球上所有的音響、所有的收音機、所有的電視、所有的錄音機、所有的低音擴音器、所有的高音擴音器、所有的中音擴音器同時都自動打開了。
所有罐頭、所有垃圾桶,所有窗戶、所有汽車、所有酒瓶、所有生鏽金屬片都成了發出和諧聲音的器具。
就在地球快要毀滅之前,它們發出了最後的聲音,形成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公眾廣播系統。不過,傳出的不是交響樂,不是音樂,也不是嘹亮的號角,只有一條簡單的信息。
「地球上的人們,請你們注意了,」一個聲音響起,音質美極了。這個完美的四聲道聲音幾乎沒有一絲扭曲,純得足以使一個勇敢的人留下眼淚。
「這裡是銀河系超空間計劃委員會的沃貢·傑爾茲,」這個聲音繼續說道,「你們無疑已經知道,開發銀河系偏遠地區的計劃需要修建一條超空間快速通道穿越你們這個星系。令人遺憾的是,你們居住的這顆行星屬於被清除的範圍。清除行動將在你們地球時間兩分鐘之內展開。謝謝。」
然後,廣播系統停止了工作。
無法理解的恐懼降臨到地球上圍觀的人們中間。這種恐懼開始慢慢在人群中蔓延開來,就像一張紙板上放著鐵屑,而有一塊磁鐵在紙板下移動。恐慌開始蔓延,這是一種因為絕望而想逃跑的恐慌,但實際上卻無路可逃。
看到這些場景,沃貢人又一次打開了廣播系統。它說;「沒有必要對此表現出驚慌。所有的計劃表格和清除指令都已經在位於半人馬座主星上的你們這個地區的規劃部門裡展示了50個地球年,所以你們有足夠的時間提出任何正式的投訴意見。現在才開始慌亂已經太晚了,沒有任何意義。」
廣播系統又一次沉默了,只剩它的回聲還在大地上迴蕩。巨大的飛船開始在空中緩慢側轉。每艘飛船的底部都打開了一個艙口,像是一個中空的黑色正方形。
這時,在這顆星球上的某個地方,有一個人打開無線電發射器,選定了一個頻率,向沃貢飛船發出信息,以地球的名義向他們懇求。沒有人聽到他說了些什麼,人們只聽到了答覆。廣播系統再一次響起,這次的聲音顯得有些惱火。它說:「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從來沒有去過半人馬座主星嗎?看在上帝的份上,只有區區4光年的路程而已,這你是知道的。我很抱歉。」
「啟動毀滅光束。」
光束從艙門中傾瀉下來。
「我真搞不懂,」廣播系統裡一個聲音說,「這個冷漠而血腥的星球,我可一點兒也不同情他們。」說罷就切斷了。
一片令人恐怖的寂靜。
一片令人恐怖的嘈雜。
一片令人恐怖的寂靜。
沃貢建築施工艦隊消失在繁星點綴的漆黑空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