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羽片兒特別愛鳥,喜歡觀察鳥、叫出鳥的名字、和鳥說話,在所有見得到的牆壁上畫出百鳥的樣子。他被媽媽和外婆撫養大,缺席的爸爸一直都以鳥的形象出現在他的印象中——一隻威風、神秘的青灰色大鳥。為鳥兒著了魔的羽片兒踏上了尋鳥之旅,是尋鳥,也是尋父。終於,在羽片兒11歲這年,爸爸出現了,他是個鳥類學家,以一次翼裝飛行華麗地在羽片兒的目光中「歸巢」。
這是曹文軒新作《尋找一隻鳥》中亦真亦幻的詩意故事。還是熟悉的曹氏筆調,抒情浪漫、空曠高遠。那個因為一時誤會而多年漂泊在外的「鳥爸爸」,他的身份、專業與興趣,最終與他的形象合而為一,「迷鳥歸家」的親情故事有著動人的力量。從另一個視角看,這也是個兒童成長故事,男孩羽片兒歷經尋父途中的粗糲打磨,也從一隻柔弱的幼鳥,成長得羽翼豐滿,目標和信念逐漸清晰,如同停落在他肩膀上的黑色信鴿一般矯健靈活。
除了將小男孩、爸爸的樣子和鳥兒形成鏡像,書中出現的真實鳥類也是數不勝數,黑鴉、褐耳鷹、斑背燕尾、粉紅山椒鳥……每一個形象都是經過作家嚴謹查證後熱情地呈現給讀者的。《尋找一隻鳥》把「鳥」的意象描述到極致,在曹文軒的創作地圖中,這本書故事的發生地「雲貴高原」是未曾到達的陌生高地。不過,在他作品的意象圖譜中,「鳥」卻是一個屢次出現的熟悉形象。從猛禽(《根鳥》中的白鷹)到家禽(油麻地故事裡隨處可見的雞、鴨、鵝),普通到鴿子、麻雀、白鷺、鸕鷀,幾乎每本書都要出現幾隻鳥,有時它們會和主角產生互動,成為推動情節發展的重要角色。
廣泛描述「鳥」這個意象,與作家成長中唯美開闊的自然環境相關,更和個人意趣密切相連。曹文軒曾多次表示自己對鳥情有獨鍾。他自述家中有個擁有100多隻「鳥」的屋子,裡面放著從世界各地買回來的工藝品,座鐘、杯墊等各處的圖案都是鳥。此外,鴿子也曾是曹文軒多年的親密夥伴,到北大教書的頭10年他還在養鴿子,直到現在,他出版的作品上面必有一個飛翔的鴿子的標誌。作為創意寫作的教授,曹老師在北大課堂上最愛舉的例子之一,也和鳥相關——契訶夫的《草原》中寫一個小男孩到很遠的地方去上學,看到「天空飛來了三隻鷸」「過了一會兒,那先前的三隻鷸飛了回來」。曹文軒講解這兩句話背後有著多麼細膩的觀察,襯託出男孩多麼孤獨而敏感的心。他以此舉例指導學生寫作:我們要是能觀察到今天早上飛來的5隻麻雀,其中一隻是昨天來過的,那我們就一定能寫出細膩的文字來。
出於愛鳥的意識或潛意識,曹文軒在作品裡無數次寫了鳥。他喜歡用鳥來命名書中的角色,奇妙的是,每個喚作鳥名的人,就真的有著鳥的某些特點。比如那瘦而高、邁動著兩條細細長腿,從田野上蕩進了校園的「禿鶴」(《草房子》),可不就像一隻鶴嗎?那不顯山不露水卻很耐看的「白雀」(《草房子》)果真如雀一般「有一副好嗓子,不洪亮,不寬闊,但銀鈴般清脆」。那個為了尋找夢中少女而果決出發的「根鳥」(《根鳥》),一飛沖天,一路翱翔,歷經了長達三年的無根流浪。這些名字背後的鳥類特質,似如一條暗線穿引,決定著人物的舉動和選擇。
在寫抒情性的比喻句時,曹文軒也喜歡借用鳥這個有辨識性的意象作喻體。《根鳥》中的尋夢人板金形容他失去了「夢」的痛苦:「它像一群小鳥,一群金色的小鳥,落在一棵滿是綠葉的樹上。立刻從樹上飛起,向西飛去了,一直向西。」夢的離去如鳥兒飛走,一去不回,既寫出夢的靈動,又有無法控制的無奈。形容根鳥被鬼谷的老闆長腳吊在樹下的樣子:「因為雙手反剪,從遠處看,就像一隻黑色的飛鳥。」
有時候曹文軒會賦予鳥類以人格,讓它以「有靈性」的形象出現,陪伴或是襯託主人公的孤單。《青銅葵花》的開篇形容小姑娘葵花跟隨爸爸來到大麥地後的孤獨,「是那種一隻鳥擁有萬裡天空而卻看不見另外任何一隻鳥的孤獨」。在遇到男孩青銅之前,葵花正在河邊和一隻白色的鳥互相陪伴。「一個女孩,一隻鳥,在空闊的天底下,無言相望,誰也不去驚動誰,只有大河純淨的流水聲。」作者選擇用鳥兒在遼闊空間中的渺小形態,來寫一種純淨的孤單與受限的自由。在這樣的書寫中,人鳥互為鏡像,畫面逐漸交疊。
在所有曹文軒以往寫過的鳥當中,《根鳥》中的白鷹是個異類。相對於《草房子》中桑桑餵養的人畜無害的小白鴿來說,《根鳥》中的鷹過於威猛,它也不再是一個貫穿始終或點綴人物的功能性道具,而是與主角根鳥形成角力,牽動情節發展。單看開篇,已是一段極精彩的雙主角對戲。鷹出現在根鳥幾乎已經放棄打獵的時候,當時他已經因為一天的行走而疲累,也因為一天的徒勞而沮喪,注意力渙散了。鷹的出現令他 「精神一振」「充滿力量」。但另一方面,「它的出現,還使根鳥增添了一份詭秘,甚至是輕微的恐怖感」。因為一整天沒任何生氣的林子,突然出現這麼一隻白色的鷹(有著極其罕見的美),那種稀奇感,讓根鳥覺得有點怕,「想要迴轉」,但是又被這隻鷹所「迷惑」。他的疲累和沮喪,都被鷹治癒了,鷹又給他帶來別的情緒。接著,鷹牽引根鳥,根鳥讚嘆於它的美,所以當樹遮住鷹的時候,根鳥「感到了一種空虛」,當鷹重新飛出來,根鳥「感到了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這時,根鳥的情緒已經完全不自主地被鷹所操控。鷹開始主導雙方的關係,牽引根鳥的視線到湖邊,停在樹上。根鳥此時覺得奇怪,因為鷹總在自己頭頂上飛。當他意識到其實是自己一直追著鷹,很快就生氣了,因為自己兩手空空卻追鷹浪費時間(鷹並不能打,太美太稀有,不是獵物)。想到這裡他下意識舉槍朝向鷹,只是下意識,並沒有想要打它。可鷹居然沒反應,一點也沒有怕根鳥和槍的意思。這可能讓根鳥覺得有點沒意思了,在扛著槍要走掉的時候,鷹卻再次飛來,「這使根鳥心生一個讓他心驚肉跳的疑惑:這鷹莫不是將我看成了它的獵物?」這個突如其來的猜測,讓根鳥起了複雜的情緒:「根鳥既感到這隻鷹的可笑,同時還有對鷹敢於蔑視他的憤怒,當然還夾雜著一絲獨自一人被一隻巨鷹所盯上的恐懼。」這同時存在的三種情緒,嘲笑、憤怒和恐懼,看似衝突,絕不可能同時出現,但此刻都非常有道理。
根鳥受鷹影響,情緒轉折之微妙在全書開篇第一章中不勝枚舉,堪稱經典。在這一章結尾處,鷹最終惹惱根鳥,被他打落,它腿上綁著的布條兒上寫著重要的求救信息,看到這裡,讀者才知曉這隻鷹戲份之重的原因。它有靈性,有使命,有飛翔的縹緲,也有震懾的力量。鷹的出現讓這個神秘的成長故事有了開端,它是夢想,是熱望,是讓根鳥開悟的信物。
從這個角度看來,《尋找一隻鳥》不是又一個這樣的故事嗎?羽片兒是更年輕的根鳥,始終牽引他的夢想和熱望的,就是那隻青灰色大鳥。它當然不可能是爸爸,但它像爸爸一樣自由、美好,長久缺席、偶爾顯現,但值得尋覓。這本書是更加純粹的《根鳥》,延續了追逐理想的主題,和空曠遼遠的美感氛圍,把「鳥」的意象做了最乾淨的凝練。
曹文軒曾在《萌萌鳥系列圖書》的序言裡寫道:「我曾經胡亂地猜測過,人不是魚、不是猴子變來的,而是由鳥變來的。因為我們始終有想飛的願望。我們的內心總有『遠走高飛』的衝動。千古不變。」也許,這就是他執著書寫鳥的故事的初心,這種書寫的欲望如同羽片兒在牆壁上肆意畫出百鳥圖一般旺盛。
內容來源:《文藝報》2020年8月14日6版
微信編輯: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