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身高一八六公分,站在人群中總如一根瘦竹竿,形象鮮明的「臺灣最高的社會學者」直言,2008年金融海嘯後,青年失業率攀高,勞動市場變動愈來愈大,讓他意識到必須採取行動。當時,陳東升在社會學界做了一件破天荒的事,就是「趕學生,要學生不要來讀研究所」。
社會學老師狂想 一堂課改變臺灣
文 / 李映欣
當你以為社會系學生不是在學理論,就是上街抗議時,一位社會系教授下定決心開辦一門非傳統創業課,讓社會企業在臺灣遍地開花。
臺中火車站前,沒落舊城區的日式洋樓裡,三年來,多了一份青春洋溢。由臺大社會系畢業生邱嘉緣與臺大財金系畢業生張佩綺創辦的社會企業共同工作空間「好伴」,已成為臺中市長林佳龍眼中,推動中區老城再生的關鍵紐帶。
鏡頭轉到臺北,在寸土寸金的大安區,五間不同的老公寓成了臺大地理系畢業生王維綱的共生公寓「玖樓」。「玖樓」想打破資本主義的所有權霸權,讓有特殊專長的人,可以用低房租住進高價地段的房子,創造出新的「居住」價值。
臺中、臺北,將近兩百公裡的距離,背後卻有一條共同的臍帶──他們都是臺大社會系教授陳東升的學生,也都修了同一堂課:「社會經濟組織的創新與設計」。
「這堂課是鼓勵學生以解決社會問題為目標創業,」陳東升說。
過去,「創業」是商管學院才會出現的名詞,但這堂開在社會系大四的選修課,開課兩次,總共六十個學生,卻已創造出超過五個社會企業。
當外界仍把社會系貼上「抗議系」的標籤,陳東升為何會想開創業課?
這位身高一八六公分,站在人群中總如一根瘦竹竿,形象鮮明的「臺灣最高的社會學者」直言,二○○八年金融海嘯後,青年失業率攀高,勞動市場變動愈來愈大,讓他意識到必須採取行動。
行動派的社會學家
當時,陳東升在社會學界做了一件破天荒的事,就是「趕學生,要學生不要來讀研究所」。
這位擔任過國科會人文社會處處長,已是臺灣社會學界大老的學者,當時擔任臺灣社會學會會長,他要求學會調查社會學博士生畢業後的出路,結果發現,在少子化海嘯中,將有大量博士失業。
陳東升不但把結果披露出來,還直接告訴學生要「想清楚」,若真心喜歡學術再來考研究所。之後,博士生報考人數果然大減。
可是,已經踏進社會學領域的學生呢?他們的出路在哪裡?陳東升開始問自己。
陪學生走「最後一裡路」
陳東升說,當時臺灣開始出現「社會企業」的概念。「社會企業」以解決社會問題為目標,但是有其商業模式,能夠自給自足。
而社會學家賴特的學術巨著《真實烏託邦》,提供資本主義社會的轉型解方,也給了陳東升開課的靈感。
經過三年的準備,二○一二年春天才正式開課。他將這堂課開在大四下學期,定調為學生畢業前的「最後一哩路」。
「整合前面三年半學到的東西,去思考你對什麼有興趣,發展一個經濟模式取得資源,穩定地做下去,」陳東升說。他希望學生結合自身興趣與專長,在解決社會問題的同時,也能養活自己。
在社會系,這是堂數一數二的重課。三個學分,但學生每周得花六小時上課、討論,課後還得再花時間提出實作與解決方案。課程負擔很重,卻還是有三十個學生選課。
擔任這門課業師的臺北設計之都項目執行長吳漢中認為,這堂課對全校開放,是告訴所有臺大學生,你可以來社會系學習如何用自己的專業改變社會。
「平時在一百個人裡面,你也不見得找得到一個創業夥伴,但在這堂課,你容易遇到志同道合的人,」陳東升說。
但這堂課不只對學生而言不容易,對陳東升亦然,「老師開這堂課,是把自己推入火坑了,」吳漢中說。
不像許多學界大老忙著搶經費,以握有權力、分配資源為樂,陳東升跳入的火坑,一方面自己要研發新課程,還要把自己身邊的資源、人脈分給學生。例如,找慕哲社會企業創投提供十萬臺幣的「試做基金」。
邱嘉緣、張佩綺是陳東升這門課的第一屆學生。畢業後花了一年籌備創業,陳東升在這一年就跟他們開了四十六次會。這些投入創業的學生,幾乎人人與陳東升保持良好聯繫。「修這堂課就是終身保固啦!」陳東升半開玩笑地形容。
問他為什麼願意花這麼多時間「推學生一把」?「因為我已經看破了,臺灣的僵局靠上位的人沒辦法解決啦!改變要靠年輕人啦!」陳東升曾經告訴一位朋友。
改變臺灣,不用分學科
身邊親友談起這位「高人」,形容詞不脫:為人正直、嫉惡如仇、勇於任事。出身臺中沙鹿的他,還有位有名的小學同學——前立委顏清標。陳東升為何會投身於改變社會?
陳東升的三哥、臺大機械系終身特聘教授陳炳輝說,在地方上擔任代書的祖父,從小對他們施行嚴格的家庭教育。
小時候,祖父要求他們六點起床,做完早操之後要打掃,而且是掃馬路跟清水溝,讓他們體會到,自己之於社會有一份責任。「像水溝不清就會堵塞啊,你就要把這些問題處理掉,」陳炳輝說。
陳東升讀大學時,遇到中美斷交與美麗島事件,這兩件歷史大事對他產生衝擊。
當時臺大門口有各式各樣的舞臺,新生南路上面都是民主廣告牌,人山人海,「你就覺得你應該要做點事情,」陳東升回憶說。
爾後的美麗島大審,更給陳東升帶來震撼與疑惑,「他們說要了解自己的社會,這哪裡有錯,而且還被判死刑?」他說。
經歷威權體制下的歷史事件,加上對「現實世界」的興趣,讓大學念公共衛生的陳東升,到美國轉念社會學博士。
在陳炳輝眼中,陳東升比起其他兄弟,最大的特點就是務實,而且會解決問題。
陳家一門學歷都高。除了陳炳輝,二哥陳培哲更是中央研究院院士、臺灣肝臟權威。陳炳輝說,弟弟從小就面臨來自哥哥的壓力,「所以他要學會如何處理壓力,而且找出自己的路。」
陳東升當年退伍、準備出國讀書,家中的衛浴生意因第三次石油危機而嚴重虧損。他陪著父母度過龐大的經濟危機,學會不逃避問題、努力找解方。
這樣的性格使他的學術研究,一路都緊密跟著臺灣社會變遷發展,思考如何解決當代問題。
剛回臺灣,陳東升就著手研究財團跟地方派系開發都市空間時,如何透過地目變更獲取驚人利益;後來研究臺灣的高科技產業。前後出版《金權城市》與《積體網絡》。
「這兩本學術著作都是臺灣重要且具開創性的研究,」中研院社會所副研究員林宗弘說。
之後,陳東升開始研究並推動「審議民主」,「解嚴之後,代議民主的施行出現了很多問題,那怎麼解決問題?就要從直接民主著手,」他認為。
為何要選擇差異這麼大的領域?陳東升大手一揮、拉高音量說,「那是你用學科去分的啦,從愛臺灣的角度來看,哪有什麼議題很廣!」
為臺灣社會企業育苗
這幾年來,陳東升把重心放在青年處境,陪著學生找到目標與熱情。
正在準備創辦社會企業「益益」的學生周家緯形容,「跟老師見面,就像是找醫生回診。」
「老師在社會學界的成就已經很高了,但他也會說,社會學就是要實踐才能解決問題,」周家緯說。
四年來,陳東升的學生逐漸開枝散葉。「好伴」經營共同工作空間,同時也培育青年創業;王維綱催生「玖樓」,周家緯準備創辦「益益」,他們的同學汪曉薇加入苗慄南莊「老寮」背包客棧等。
去年修課的學生,畢業後則創辦了探討糧食浪費的「格外有意思」、經營「種田換宿」的「苑子裡的慢生活」等團隊。
有趣的是,第二次開課也同步在好伴直播,陳東升等於加開了一個「遠距教學班」。他的作為,也得到社企界的肯定。
活水社企開發創辦人陳一強形容,這堂課是「社會企業的加速器」,透過課程,同學找到志同道合的夥伴,並連結社會資源,如創投、校友人脈等。
「我們需要很多有潛力的社會企業,才能打造一個生態圈,而陳東升老師在做的事情就是育苗,」陳一強說。
「老師常說,這個生態圈如果運作起來,臺灣就不得了啦!」周家緯說,陳東升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化解學生在實作過程中的疑慮與不安,點燃他們心中的光。
當大家仍把社會系與抗議連在一起,陳東升的心願是,往後再有人問他,社會系學生畢業後在做什麼,他希望這個答案是「創業」。
「不見得是創一個企業,而是你為自己創一個『志業』,」他補充。
本文來源於臺灣《天下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