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叔 叔
@吉力馬札羅的雪
(二零一八年五月一日)
馬叔叔是我小姨夫。我濟南老家那兒,將姨夫通稱為「叔叔」,前面冠姓以示區分。馬叔叔在濟南府那是響噹噹的人物!
一
我對馬叔叔的印象始於一個晚上,大約八、九點鐘,那時馬叔叔和小姨大概處於搞對象階段。濟南老屋裡燈光昏黃,濃茶飄香,我依偎著姥娘,打著盹兒聽大人們拉話兒。老屋正中,一隻方桌兩旁,各一把椅子,姥娘和馬叔叔各坐一邊。我時而被馬叔叔的話音和神態拽出半睡半醒狀態。馬叔叔坐在椅子上,兩條腿交替抖動,很少停頓。一隻手攥個涼窩窩頭,無名指和小指夾一小塊黑鹹菜疙瘩,另一隻手不時端起茶杯,喝口滾燙的濃茶(馬叔叔每次來家,姥娘沏茶都放雙倍茶葉),連吃帶喝,津津有味,眉飛色舞。我覺的馬叔叔與其他叔叔們不一樣,我的其他姨夫們在姥娘面前都文質彬彬,說話平聲靜氣。而馬叔叔不同,時值仲夜,又面對嶽母,雖刻意壓制,但興起時難免冒出高聲大嗓的本色,加之繪聲繪色,夾雜各種誇張的感嘆詞句,極富感染力。
許是知道姥娘疼愛我,也或者小時候我惹人憐愛____畢竟我兒時白白胖胖、眼大腦圓,總之,馬叔叔非常喜歡我。馬叔叔時常帶我到怹工作的工廠,讓我騎在脖子上,威風凜凜地轉悠。見到熟悉的工友,炫耀地宣布:俺兒子,親滴!工友們打趣:小馬,你怎麼能生出這麼洋氣的兒子。馬叔叔哈哈大笑,扛著我一飄而過。
馬叔叔一直喊我兒子,直到有了自己的親兒子。
二
馬叔叔中等身材,刀削似的一張臉,精瘦結實,雙肩寬平,走起路來雙肩晁動,步態起伏,富有氣勢,典型山東好漢風範。
(圖片來自網絡)
馬叔叔當兵時負責看管監獄的囚犯,練就一身擒拿散打功夫,一人對付三、五個小流氓吃不了虧。
馬叔叔自家老屋位於濟南杆石橋,臨街一座小院落。我的濟南老家在永長街清真北寺旁,相距不遠。我時常跟著馬叔叔或小姨去串門,馬奶奶(馬叔叔的母親)會給我麻糖、桃酥、江米條等各種好吃的,我小時候特別喜歡去馬叔叔家串門。
馬叔叔在杆石橋、永長街等老濟南西關一帶名號甚響。街痞混混們聽到「馬家老四」的名頭,均避退三舍,不敢招惹。我們這些沾親帶故的小夥伴們因此受益匪淺,很少受人欺負。
馬叔叔具古風,嫉惡如仇,好打抱不平。姥娘歸真那年,我回濟南,那是我少小離別泉城後首次與馬叔叔重逢。一天傍晚,我去杆石橋探望馬奶奶後,與馬叔叔及表弟表妹們在臨街的小院外,擺著小炕桌,坐著小杌子,吃著糕點,喝著茶水,聽馬叔叔的各種歷險。馬叔叔依舊繪聲繪色、表情豐富、抑揚頓挫,我們隨著馬叔叔的講述長籲短嘆、擠眉弄眼。馬叔叔講道,有次在徐州火車站,替一位婦女打抱不平(馬叔叔說生平最恨男人欺負婦女),與幾個小流氓打起來了。「我看話不投機,先下手為強啊,一拳先撂倒一個小子。我退到一個牆角,讓身後不留破綻,掄著鋁軍壺,不讓幾個壞小子近身。那幾個小子越逼越近,我側身招架的當兒,腦袋一蒙,有個小子夯了我後腦一酒瓶,酒瓶子都碎咧!我後脖子發溼,你猜怎麼滴,了不滴咧,出血咧」。說著抓起我一隻手摸向自己後腦勺兒,「留了疤瘌咧」,我也沒摸出個所以然,但還是嘖嘖表示關切。馬叔叔繼續,「我一尋思,咱爺們兒要吃虧,得跑咧。我逮住機會,扚住一個小子手腕子,抓住這傢夥脖領子,轉身一個大背挎,把這小子摔在地上,趁亂撒丫子就跑呀!軍壺掉了也不拾咧……」。小夥伴們鬆了一口氣,唧唧喳喳地集體對馬叔叔做敬仰狀。小姨在旁邊慎怪地對著我們說,「你們就聽他瞎吹吧,淨辦些讓人操心、不著調的事兒」。馬叔叔最後總結到,「徐州人,忒孬咧!」。
我自此對徐州沒什麼好印象,但實際上我至今並沒有去過徐州,也不知道徐州人是否真得「忒孬咧」。
我們是回民。馬叔叔對本民族飲食禁忌非常嚴格,滴酒不沾。在外闖蕩,非清真飯館不進,要麼就自帶乾糧、茶水。八十年代中前期,我大學某次假期回家,聽父親說馬叔叔來西安看「五姐和五姐夫」了。父親口中的馬叔叔,仍是軼事多多。父親轉述道,那時馬叔叔的工廠效益不好,發不出工資。廠裡讓職工們各顯神通,背著本廠生產的半導體收音機全國推銷,賣了錢頂自己的工錢。馬叔叔因「五姐和五姐夫」在西安,承包了西北片區。馬叔叔做啥啥行,銷售做的風聲水起,就是吃飯遇到不少麻煩。用馬叔叔的話說,「可愁煞俺咧」。有次在西安附近一個縣城銷售,當地沒有清真飯館,自帶的乾糧飲水也沒了。馬叔叔強忍饑渴,四處打探,在路人的指引下,走了一、二十裡鄉間小道,找到一戶回族居民。道罷賽倆目,請主人做頓飯吃,飯錢多給。天下回民是一家,主人問明情況,做了豐盛的晚餐,分文未取。馬叔叔十分感激,說「西安人不孬」。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城市經濟體制改革啟動,許多老國營企業不同程度地陷入困境。聽母親說,馬叔叔沒多久就從單位辭職了,在杆石橋附近開了個燒雞店輔,自產自銷。母親覺得辭掉鐵飯碗挺冒失,替小姨和馬叔叔的生活來源擔擾。我則自小覺著馬叔叔非比常人,沒什麼事兒能難住怹,還打起了到濟南就有燒雞吃的小算盤。
三
我從底層倒黴蛋兒奮鬥到較高層倒黴蛋兒的歷程,並不輕鬆,所以與西安之外的親人們聚少離多。母親退休後,隔個三、兩年總會回山東、北京等地探親,回來後會講述一些親人們的家長裡短,逸聞趣事。
有次母親從濟南探親回來,對我說,你馬叔叔真沒長性,好好的買賣又不做了,整天光抓小偷,多危險啊,你小姨也管不了!言語之間頗多擔擾。我知道馬叔叔脾氣秉性,琢磨著馬叔叔古道熱腸,行俠仗義,況有一身武藝,偶爾路見不平,順手逮個仨、倆小蟊賊,當個業餘愛好也就罷了,怎麼還連生意都不做了?難道年近半百,重圓警察夢了?心中詫異不己。
真相不久便浮出水面。原來馬叔叔的燒雞買賣日漸興隆,生意已然拓展,家中生活雖不敢說大福大貴,但早早達到小康標準了。一天馬叔叔去醫院看病,見一農村婦女帶著孩子在門診大廳嚎啕大哭,一打聽是給孩子看病的錢被盜一空,馬叔叔掏遍身上的現金給了婦女,回到家裡幾天睡不好覺。後來,馬叔叔決定把生意交給表弟表妹打理,自己要當一名濟南市專職治安聯防隊員。小姨和表弟表妹們,大道理、小道理都講不過馬叔叔,給馬叔叔使小性子又無效果或膽量,無奈地遂了馬叔叔的願,也無私地開始了支持馬叔叔「抓賊」事業的、擔驚受怕的生活。
馬叔叔抓賊的故事,官方記載及民間傳說各有描述,不贅述了。
四
2000年前後的夏天,我帶著兒子回濟南探親。
馬叔叔已經從杆石橋街邊的老屋小院,搬到了新建的回民新區。
有天傍晚,我帶著兒子去看望小姨和馬叔叔,小姨沏茶弄果,張羅飯菜,招待我們。我問馬叔叔呢,小姨一邊忙活一邊說,你馬叔叔回家時間沒準點,不過,我給他打電話說你和小勇勇來了,他會早回來。
馬叔叔回來了。沒進門先喊,小梁毅來了麼!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門檻,滿面笑容,啪啪啪拍著我肩頭說,怎麼滴,爺們兒,當爹咧!又拽過我兒子抱起來轉一圈,放下說,小子挺虎實,不孬!我父母兩系親屬,大都性格沉靜,情感內斂,只有馬叔叔小姨一家子,風風火火,性情外露。馬叔叔身上的所有氣質我都喜歡,尤其喜歡馬叔叔的笑容,馬叔叔的笑容是洞察世情、鄙夷世俗、坦誠率真的混合體,令人覺得在這樣的人面前,裝不得蒜,也造不了假。
一家人吃罷晚飯,我和表弟表妹們像小時候一樣,圍坐著聽馬叔叔講這些年來的「抓賊」經歷。好傢夥,我一聽不得了,馬叔叔戰果輝煌,抓的小蟊賊不計其數,全國通緝的重大刑事犯,栽倒在馬叔叔手裡也不老少。馬叔叔表情怡然,不時指著某個疤痕告訴我們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留下的,我們如同小時候一樣,敬佩地隨著馬叔叔的講述而心情起伏。突然,我兒子泛出哭聲,馬叔叔和我循聲望去,泣笑皆非。原來,表妹的兒子和我兒子玩的很開心,然而,小朋友們的玩具不同尋常,是馬叔叔的抓賊器具____手銬之類的。我兒子被銬住了,開始兩個小朋友還覺得有趣,後來發現打不開了,害怕起來。馬叔叔笑著安慰我兒子,小子,別慌。又點著外孫笑斥,這熊孩子忒搗(suo)蛋(yi)咧。翻包摸兜地找鑰匙,沒找到。又抄起電話,呦五喝六,張三李四地聯絡一番,解決了問題。
大約2002年前後,馬叔叔患了某種癌症,在濟南外某個縣的專科醫院治療。我借著出差機會,先趕赴濟南,又在濟南找個車專程去縣城探望馬叔叔。我對馬叔叔一通籲寒問暖,了解病情及治療效果,著重勸說馬叔叔積極治療,身體好了就要頤養天年了,不要再做刀口舔血的工作了。馬叔叔不以為然,非說到時候根據身體情況再定。
我與馬叔叔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二舅歸真時。送完二舅埋體,馬叔叔傷感地對我說,想不到啊,我是只有半條命的人了,你二舅是醫生,身體比我結實,到了(liao )吧,你二舅走到我前頭咧!
2004年10月的一天,我剛調至北京,在中國外文局工作。一天接到表弟電話,告訴我馬叔叔歸真了。我趕緊與單位告假,連夜趕回濟南,為馬叔叔送埋體。
在親族長輩之中,二舅、馬叔叔和三伯是我的楷模,是我成長過程中品格自我塑造的重要樣板和源泉!他們性格相異,職業有別。但共同的是,無私豪爽、樂於助人、正直善良、堅忍擔當、自強不息……
我會把家族長輩中所有的優秀品德傳承下去,一代一代地!
馬叔叔名諱緒元,濟南府百姓送尊稱「泉城神捕」,百度一下,查得到。(編者註:新華網有一篇專題,「泉城神捕」馬緒元 http://www.sd.xinhuanet.com/zt-4/90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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