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春平
相隔二十多年後,又看《智取威虎山》。演出結束了,淚眼朦朧的我和其他觀眾一起向謝幕的演員們再一次報以熱烈的掌聲。那份感激是由衷的,那份激情是由衷的,那份盪氣迴腸的懷舊體驗是從未有過的。
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我,整個童年都浸潤在一個激情昂揚的時代,我的感情世界就是在諸如《智取威虎山》這樣的高昂旋律中孕育和成長的。雖然那個時代留給歷史的是一頁灰色的記錄,留給人們的是一段苦澀的記憶,但在我童真的世界裡,《智取威虎山》留給我的卻是如今的孩子們在現代影視劇中難以尋覓的純真和激情。原以為經過二十多年歲月的磨礪,那份純真和激情已經塵封,卻不曾想,當我二十多年後再看《智取威虎山》,那熟悉的旋律,熟知的人物,陡然又喚回久違了的情感體驗。當淚水悄然蒙住雙眼的時候,我才知道,在我的情感深處,關於純真和激情的記憶早已刻骨銘心;我才知道,原來回望歲月,可以讓人如此的激情難抑——有些酸楚,有些痴迷,有些心痛。
《智取威虎山》
初看《智取威虎山》是在七十年代初期,我大約六、七歲。對於那個年代的農村孩子來說,最大的樂趣莫過於在每年少有的幾次電影放映隊下鄉的時候,跟著這支放映隊連續幾天在方圓十裡以內的幾個村子裡看同一部電影。雖然每天晚上要往返十幾裡山路,而且看的是部同樣的電影;雖然因為每晚十點多鐘回家吵醒了睡夢中的父母而受到責罵;雖然是那種把一塊白布掛在兩根豎起的木桿上的簡陋的露天電影;雖然看電影的座位只能是自家帶的木板凳或是隨便找來的一塊石頭或磚塊,而且有時因為人多不得不坐到銀幕的反面去,字幕是反著的,影像是模糊的……但那塊普通的白布上所演示出的好看的故事、好聽的音樂和可愛的好人、可恨的壞人,以及永遠都是好人戰勝壞人的美好結局,對於文化生活貧瘠的農村孩子來說仍然具有莫大的吸引力。所以,不管天冷天熱,不管颳風下雨,不管父母如何責罵,不管看銀幕的正面還是反面,我們都樂此不疲。每天晚飯後成群結隊地上路,夜半時分心滿意足地回家。現在想來,當年簡陋的露天電影對於農村孩子的吸引力絕不是擁有立體音像效果的現代影劇院所能企及的。
那時候,我也是一個小電影迷,只要放映隊下鄉來了,總是像影子一樣跟在大我六歲的哥哥後面走東村、竄西村。哥哥將我視為「包袱」而不願意帶我,因為帶上我他就多了一份責任,就不能像別的男孩子一樣撒開腳丫子瘋跑。我用盡渾身解數軟磨硬泡,哥哥想甩也甩不掉,父母想攔也攔不住。
《智取威虎山》
《智取威虎山》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那些身披白色防雪衣的解放軍戰士在那白皚皚的林海雪原上滑翔飛奔的英姿,給了我終生難忘的美感。這部戲中最讓我感動的是苦大仇深的李勇奇對解放軍戰士由誤會為土匪到認定為救命恩人的那段戲。當李勇奇飽含深情地唱出:「親人吶——」三個字時,我被感動地哭了:原來只有解放軍才是專門為受苦受難的人報仇雪恨的,他們太好了,太可愛了。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也沒有讀過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是《智取威虎山》啟蒙了我對那些「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的解放軍戰士由衷的敬愛之情,直到今天不曾改變。我曾經夢想長大後成為一個「最可愛的人」,也曾經夢想嫁給一個「最可愛的人」,但由於種種原因,這一切都未能如願,而這也使我的生命中多了一份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在連續看過七八場《智取威虎山》後的一天,哥哥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頂帶紅五星的綠軍帽戴在頭上,在我面前有板有眼地唱起來:「我們是工農子弟兵」雖然那時的哥哥長得又瘦又小,我總笑話他細脖頸上頂著個大腦袋,像個撥浪鼓,而且那頂軍帽比他的腦袋還要大出幾號,但那一天我絲毫沒有覺得哥哥的形象滑稽,反而發現他比以前高大英武了許多。以前我也總笑話哥哥唱歌五音不全,可他那天唱的那一段卻讓我覺得那麼優美動聽,我上前拽住哥哥:你教我唱,我也要唱……隨著歲月的流逝,哥哥長高了,壯實了,但他西裝革履的形象在我心中卻再也沒有了當年那頂綠軍帽所賦予的英武之氣了。哥哥在我心中留下的最美的形象,就是他當年唱「我們是工農子弟兵」時候的形象。
《智取威虎山》
坐在旁邊的一位老者喃喃的感嘆聲將我從回憶中喚回:想不到快三十年了《智取威虎山》還擁有這麼多的觀眾。我留意了一下,偌大的劇場幾乎座無虛席,觀眾多是一些穩健的中年人和鬢髮斑白的長者。與其他演出場合不同的是,這裡沒有追星族的喊叫聲、口哨聲,沒有獻花者,觀眾們給予演員的只是一陣又一陣熱烈的掌聲。不知道這些演員們是不是也是帶著對這部戲難以忘懷的情愫來演出的。他們的表演聲情並茂,逼真、傳神。英雄的楊子榮、勇敢的小常寶,感染著每一位觀眾。
回家的路上,我久久地沉浸在那份久違的情感中不能自拔,那種難以言傳的感受讓我一次又一次的模糊了雙眼。
然而,馬路兩側大酒店、夜總會門前五彩的霓虹燈,卻無情地把我的情感拽回到現實世界中。我閉上了眼睛。那一刻,我的眼睛、我的心靈都拒絕霓虹,拒絕現實,我只想在那份久違的情感中再沉浸一會兒,再感受一次。因為我知道,這種沉浸不可能長久,這種感受不會常有。
又看《智取威虎山》,我一夜無眠。
(《金沙灘》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