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小康網 獨家專稿
文|《小康》•中國小康網記者 蘇楓
2020年10月5日,是冰心雙甲子誕辰(120周年)。回溯母親的生命史,從福建出發,經過煙臺到北平,再去日本、美國,甚至環遊世界,女兒吳青發現了一代中國女性延展個人生命的歷史。
中國山東省煙臺市煙臺山冰心紀念館 圖片/hellorf
採訪冰心的小女兒吳青,是在2020年10月,冰心先生雙甲子誕辰(120周年)。
吳青已經83歲,父母和老伴相繼去世後,她依然住在冰心生前在北京居住的老房子。她出門要拄拐杖,但仍然每天都堅持下樓鍛鍊,因為「有太多事要做 」。
「我所說的,你會如實記錄嗎?」吳青說,「我媽媽一輩子講真話,媒體更是要講真話。」
整個疫情中,吳青最懷念的人是母親:「她給了我最大的自由,給我時間和空間讓我成長,教我尊重人和生命。」
回溯母親的歷史,吳青發現了中國女性開眼看世界的歷史,從福建出發,經過煙臺到北平,再去日本、美國,甚至環遊世界。冰心是一代女性知識分子的縮影,為了探尋真理,走出書齋,以身體丈量世界。
「我有堅定的信仰和深厚的同情」
1900年10月5日,冰心出生在古城福州,名謝婉瑩。
冰心從小在煙臺長大,父親謝葆璋參加過甲午海戰,後來被任命為中國海軍學校的第一任校長。給朋友介紹自己的女兒時,他總說:「這是我的女兒,也是我的兒子。」
冰心是謝葆璋最大的孩子,她之後有三個弟弟。他們不稱呼冰心為姐姐,而是以「瑩哥」相稱。謝葆璋不以舊式女性的標準來培養女兒,不讓她纏足,教導她讀書寫字。在海軍學校的環境中,冰心的天性得到解放。
中年的冰心在作品《我的童年》回顧童年時,認為自己的性格是「海化」的五點:
第一是對於人生態度的嚴肅,喜歡整齊、紀律、清潔的生活;
第二是喜歡空闊高遠的環境,不怕孤獨寂寞;
第三是不喜歡鮮豔顏色的衣服,喜歡黑白灰藍;
第四是喜歡爽快、坦白、自然的交往;
第五是一生對於軍人普遍的尊敬。
吳青說:「我姥爺教我媽媽騎馬、划船,我的媽媽沒有裹腳,耳朵也沒有扎眼。而且姥姥說,你不僅要有家庭,也要有自己的職業。所以,媽媽受到父母的影響就是自由自在的成長。因此,我覺得父母對孩子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姥姥和姥爺影響了媽媽,媽媽同樣又影響了我。」冰心一生追求博愛,在女兒吳青看來這背後是宏大的全球化視野。
吳青回憶起小時候和母親的相處,冰心從不會把自己當成孩子來管教,她尊重孩子的天性和選擇,與孩子建立一種絕對平等的關係。
五四運動滌蕩了一代青年的思想,在北京協和女子大學的19歲的冰心也參加了運動,她被選為學生會的文書,擔任文字宣傳工作。那個時期,她開始以「冰心女士」為筆名在《晨報》《小說月報》發表連載小說《兩個家庭》,並在21歲時轉入燕京大學本科。
曾任冰心文學館館長的作家王炳根認為:「解決由於社會變革帶來的人的心靈與追求的問題,並非只有絕情、出走、鬥爭與革命。母親的愛、童年的回憶與大自然的召喚,同樣可以救贖心靈,達到平衡,實現人生理想,現出美好的前途與光明。也就是說,愛的實現,便是人性與社會異態的消失與常態的回歸。這種理念在五四時期的思想與文化觀念中,冰心是唯一的。」
23歲,冰心在燕京大學本科畢業,獲得文學學士學位,之後赴美國留學,在途中結識了終生伴侶吳文藻先生。
6年後,兩人學成歸來,在燕京大學舉行婚禮,婚後住在燕南園60號。31歲,長子吳平出生。結婚和生子沒有耽誤冰心的創作,她在生育期間創作力驚人,在兒子1周歲的時候已經出版了《冰心小說集》《冰心散文集》等。
1932年出版《冰心全集》時,冰心躲到雙清別墅寫了長序,回應過對自己的種種誤讀和對「愛的哲學」的批評:「我知道我的弱點,也知我的長處。我不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也沒有噴溢的情感,然而我有堅定的信仰和深厚的同情。」
「當你在舒適中走出,可能就是一次新生」
1936年,36歲的冰心遊歷世界,包括美國、英國、義大利、瑞士、法國、德國、蘇聯、羅馬尼亞等國家。
37歲,冰心回國,吳青出生。
吳青8個月大時,雲南大學的校長熊慶來,請父親吳文藻幫他建立社會學。於是,在冰心38歲時,他們舉家搬遷到雲南。吳青回憶道:「在昆明,我兩歲了,鄰居有一條狗,我跟媽媽說:我要養狗。媽媽說:養狗的權利你自己要爭取。你必須答應四條:人吃飯狗吃飯;人喝水狗喝水;人跟狗不一樣,狗不能天天洗澡,你得給它刷毛;山上有狼,天黑之前你必須把狗叫回家。這是一個口頭契約,契約的意義是責任、承諾、擔當。媽媽相信我,而且她答應我的事,都做到了,這就是責任。我覺得這個精神對我太重要了,影響了我一輩子。」
1940年,宋美齡邀請冰心到重慶,參加後方支持前方的抗日活動,吳青自然跟著到了重慶。「那時候,我會逮鳥了,並且抓一個準一個。有一次,天快黃昏了,我拿鳥在外面玩。媽媽說:你在外面回家的時候,最想幹什麼?我說:我最想見媽媽。媽媽說:你知道嗎?鳥也有媽媽,它的媽媽想它了,鳥也想它媽媽了。我就放了,再也不逮任何動物了,知道動物跟人一樣,這就是媽媽教我要敬畏生命。此外,那時我玩的都是男孩子玩的,我跳傘,還爬樹,媽媽從來不限制我。所以,我很感謝媽媽一直給我空間。如果說我媽媽跟人家不一樣的話,就是:從小我媽媽告訴我,我先是人,才是女人。男人,先是人,才是男人,所以大家都是人,人人平等。」
冰心全家也是戰爭的受害者。戰爭中,她帶著孩子躲避戰亂,沒少進防空洞。因為顛沛流離,她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在《從重慶到箱根》,冰心寫道:
「戰爭結束我們懂得了怨。而且我們雖然體驗了激烈的戰爭,也懂得了同情和愛。因此,我在歌樂山最後的兩年中,聽到東京遭受轟炸的時候,感到有種說不出來的痛苦之情。我想像得出無數東京的年輕女性擔心著丈夫和親人,背著柔弱的孩子在警報聲中擠進防空壕那悲慘的樣子。 」
1946年,46歲的冰心到達日本東京,在東京大學教授中國文學。
1949年在日本所做的《怎樣欣賞中國文學》的演講中,冰心提出自己的態度:
中國人是非宗教的民族。非宗教並不是反對宗教。中國沒有國教,沒有以神道來設教……孔子所說的天,並不是其他宗教所謂之天堂。孔子又說,「未知生,焉知死」,所以孔教不是宗教。宗教本來有兩個條件,一個是崇拜偶像,另一個是相信來生。在儒教裡這兩個條件都沒有。中國宗教是後來輸入的外來的宗教。……有一個家庭裡的人們信仰好幾個宗教。彼此不會衝突,也不會發生太嚴重的問題,這種現象在西洋是絕不會有的。文人……都是到了失意窮途,以宗教自解,而不是積極的信奉……中國人是非宗教的,這是到過中國的人都能感覺到的。
1957年,冰心到南京、揚州、無錫、蘇州、上海等地參觀,期間寫了《小橘燈》。這個簡單的故事被無數中國孩子在《語文》課本中背誦:「我去朋友家,朋友不在,在電話亭打電話的時候遇到了一位小姑娘。小姑娘的母親生重病,我幫小姑娘給醫院打了電話。小姑娘回家後,我一直惦記著她,便到她家去看,得知醫生來過,母親病也好了一些。最後,小姑娘用橘子做了一盞燈送我下山……從那時起,每逢春節,我就想起那盞小橘燈。十二年過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來了。她媽媽也一定好了吧?因為我們都『好』了!」
文章最後,冰心點出小姑娘的父親是因為同情革命者才被抓走的背景。文章的核心是她一貫的對人類普遍命運的關照。
1977年,77歲的冰心和華裔女作家韓素音見面,在王府井全聚德吃烤鴨、喝啤酒時,特別放鬆、開心。
談到往事,冰心點燃一支煙,喝了口酒,說,「那時和後來,許多人都沒有注意到我的『信仰』二字。」席間,冰心回答了韓素音對自己處境的關切,她說:
「從日本歸來,最終是出於感情的選擇。故國故都,雖然出生在福建,但北京才是真正的故鄉。以感情的因素對人生做出重大選擇,往往要付出代價,但我無怨無悔。萬事都互相效力,每件事情不管好壞,都能找出積極的意義。秉此理念,許多原本不堪的局面都可改觀。其實,我是從另一個意義上去理解生活……當你在舒適中走出,可能就是一次新生。沒有這種走出,我們的人生將會如何的萎縮,那是不可想像的吧。」
「在痛苦中也要感謝生命」
女兒吳青回憶說:「媽媽在80歲之後創作又是一個新高潮,那時候巴金舅舅(備註:巴金和冰心以姐弟相稱)在寫《懺悔錄》,他要講真話。為什麼巴金跟我媽媽成為好朋友,因為他們求真,對讀者有真愛。」
巴金先生和冰心是摯友,兩人在晚年一直堅持手寫通信,最後一封信,冰心那時疾病纏身,互相只有一句話:「我很想念你!」
巴金談起冰心時,曾說,「一代代的青年讀到冰心的書,懂得了愛:愛星星、愛大海、愛祖國,愛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希望年輕人都讀一點冰心的書,都有一顆真誠的愛心。」
1990年,90周歲的冰心立下了遺囑:
「我如果已經昏迷,千萬不要搶救,請醫生打一針安定,讓我安安靜靜死去:遺體交北京醫院解剖;不要遺體告別,不開追悼會;骨灰放在文藻的骨灰盒內,一同灑在通海的河內;存款,除了分給吳平、吳冰、吳青的,其餘都捐給現代文學館。牆上的字畫和書櫃。書架上的書,有上下款的,都捐給現代文學館;我身後如有稿費寄來,都捐給現代文學館;書籍裡面,沒有上下款的,可以捐給民進圖書館(工具書你們可以自己留下)。」
遺囑立下後,隨著時間的推移,冰心又做了修改,將存款其餘都捐給現代文學館,改為希望工程,她希望以微薄之力獻給一生都關切的孩子們。
在女兒吳青的記憶裡,冰心把絕大部分「身外之物」都捐了出來,甚至包括家裡的老貓和暖氣片,都送給了現代文學館。
晚年的冰心,筆耕不輟。她在《談生命》中寫道:
宇宙是一個大生命,我們是宇宙大氣風吹草動之一息。江流入海,葉落歸根,我們是大生命中之一葉,大生命中之一滴。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們是多麼卑微,多麼渺小,而一滴一葉的活動生長合成了整個宇宙的進化運行。要記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動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種子都能成樹,不生長的便成了空殼!生命中不是永遠快樂,也不是永遠痛苦,快樂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於水道要經過不同的兩岸,樹木要經過常變的四時。在快樂中我們要感謝生命,在痛苦中我們也要感謝生命。快樂固然興奮,苦痛又何嘗不美麗?我曾讀到一個警句,是「願你生命中有夠多的雲翳,來造成一個美麗的黃昏。」世界、國家和個人的生命中的雲翳沒有比今天再多的了。
1999年2月28日,冰心在北京醫院逝世,享年99歲。
受到母親言傳身教的吳青,與好友謝麗華在1998年共同創建農家女實用技能培訓學校,屬於非營利性質。截止2020年10月,22年間,農家女學校已培養了20470名學生(都是女性)。
吳青對記者說道:「經過我們培訓的女性,眼睛是發亮的,不再黯淡。」疫情之後,教育並沒有中斷,她還是給學生們上「雲課」。
在這個過程中,困難和挫折重重。吳青認為最重要的支撐就是母親冰心臨終絕筆的那句話:「有了愛,就有了一切。」
有愛,因此生生不息。
(參考資料:《冰心全集》;王炳根《冰心傳:愛是一切》;張莉《中國現代女性寫作的發生:1898—1926》)
(《小康》•中國小康網 獨家專稿)
本文刊登於《小康》2020年11月上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