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一種酒叫「醉生夢死」，你喝麼——《東邪西毒》的解藥

有人說，若年紀輕輕就看懂了王家衛的《東邪西毒》，餘生要怎麼活。

電影《東邪西毒》海報

影片裡有解藥吧，開篇時黃藥師（梁家輝飾）對歐陽峰（張國榮飾）說：

「不久前，我遇上一個人，送給我一壇酒，她說那叫「醉生夢死」，喝了之後，可以叫你忘掉以前做過的任何事。我很奇怪，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酒。她說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什麼都可以忘掉，以後的每一天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那你說這有多開心。這壇酒本來打算送給你的，看起來，我們要分來喝了。」

所以，如果你年紀輕輕就看懂了《東邪西毒》，問歐陽峰要那半壇「醉生夢死」吧，你問另外半壇呢——被黃藥師喝掉了，自私的黃藥師。除了貫穿全片自說自話的歐陽峰，被提起次數最多的男人就是他了。

黃藥師該是很迷人的吧，迷了不少女人的心，盲武士（梁朝偉）的妻子（劉嘉玲飾）莫名其妙地愛上自己丈夫的好兄弟黃藥師。她只有一句臺詞，卻有一大段手、腿和腳的抒情特寫——這個目光幽怨的女子在水光映照下沉醉地撫摸駿馬錦緞般的毛皮，成為該片最令人難忘的景象。她將無法實現的情慾，訴諸於撫馬。女人在水鄉痴痴等待，可是兩個男人都離開了她。

「我曾經發過誓，如果再讓我碰到這個人，我一定會殺了他。但是我沒有這樣做， 因為我見他的時候，眼睛已經看不見東西了。」丈夫因為眼疾，放過黃藥師，離開妻子，浪跡天涯。

盲武士給歐陽峰說了自己的故事，最終血濺馬賊刀下。之前苦等馬賊時，他曾對歐陽峰說，家鄉的桃花很美，等殺了馬賊，要趁著眼沒全瞎趕回去再看一眼桃花。

多年後歐陽峰去盲武士的家鄉，卻看見那裡根本沒有桃花，只有一個水間撫馬的女人，名字叫桃花。

被自斟自飲的黃藥師遺忘的另一個女人，叫慕容嫣（林青霞飾）。慕容嫣老是化身成慕容燕；慕容燕老是去找歐陽峰殺黃藥師，原因是黃藥師拋棄了他妹妹，他愛妹妹，要她一輩子陪著他；而慕容嫣老是去找歐陽鋒殺慕容燕，原因是慕容燕阻止她和黃藥師在一起。

其實哪有什麼慕容燕，只是慕容嫣愛黃藥師，死去活來愛到瘋魔。幻想自己有個哥哥也愛自己如命，而自己死活不讓他如願。她分裂出一個人格讓自己報復；同時也是滿足自己對男人的幻想——她希望有一個男人可以如她自己一樣死心塌地地愛她，極度地渴望她。

黃藥師說：「雖然我很喜歡她，但是我不想讓她知道，因為我明白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每次她凝望著那小孩子，我知道她心裡其實在想另一個人。我很妒忌歐陽峰，我很想知道被人喜歡的感覺是怎樣的，結果我傷害了很多人。 」風流倜儻的黃藥師，偏偏暗戀著歐陽峰的大嫂（張曼玉飾）。

為每年能見她一面，每年他都會替她去看望歐陽鋒。卻不肯透露半字關於她的信息。在這樣的漫長煎熬裡，三個人隨便一個人忍不住，多說一句，這煎熬就能剎住了。可是，誰也沒說。

黃藥師問大嫂為什麼沒有嫁給歐陽峰，大嫂說 ：「他從沒說過他喜歡我。我只希望他說一句話，他都不肯說，他太自信了，以為我一定會嫁給他，誰知道我嫁給了他哥哥。在我們結婚那天，他要我跟他走，我沒答應。為什麼要到失去的時候才去爭取？既然是這樣，我不會讓他得到。」

這女人和命運來了場豪賭，字字泣血，痛徹心扉。當兩情相悅成了得失計較，到底贏了什麼，又輸了什麼？黃藥師倒是明白自己本就無望，卻不能自拔地守著永遠也得不到的大嫂。

「以前我認為那句話很重要，因為我覺得有些話說出來就是一生一世，現在想一想，說不說也沒有什麼分別，有些事會變的。我一直以為是我自己贏了，直到有一天看著鏡子，才知道自己輸了，在我最美好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人都不在我身邊。如果能重新開始那該多好啊！」

說完這話沒過多久，女人抑鬱而終。

面對種種絕望的矛盾，求不得，只好忘記，黃藥師喝下那半壇酒，「那年開始，我忘記了很多事情，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我喜歡桃花。」他躲進開滿桃花的孤島，在沒有過去也不知未來的虛無裡，苟且人生。

歐陽鋒說：「從小我就懂得保護自己，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絕別人。因為這個原因，我再也沒有回去，其實那邊也不錯，可惜巳經不能回頭。」就是這因悲觀和恐懼產生的「自我保護」，讓他總是拼命地逃避，或者先發制人地拒絕，好像自己真的是孤星入命。

那一年，他沒有等到每年驚蟄都會來看望他的黃藥師，沒多久，他收到一封白駝山來的信，大嫂在兩年前的秋天因病去世。「我知道黃藥師不會再來，可是我還繼續等，我在門外坐了兩天兩夜，看著天空在不斷的變化，我才發現，雖然我到這裡很久，卻從來沒有看清楚這片沙漠。以前看見山,就想知道山的後面是什麼，我現在已經不想知道了。」

當晚，歐陽峰忽然很想喝酒，他喝了那半壇"醉生夢死"，好像平常一樣，繼續做他的生意。沒事的時候，他會望向白駝山，他清楚地記得曾經有一個女人在那邊等著他。他恍然大悟：「其實"醉生夢死"只不過是她跟我開的一個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的時候，你反而記得清楚。我曾經聽人說過，當你不能夠再擁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是啊，越想忘記的事情，越是記得刻骨銘心。歐陽峰終於明白，要想真的忘記，只有轉身面對。於是他一把火燒了自己的避難所，回了白駝山。

也許你會奇怪，既然「醉生夢死」是個玩笑，為什麼對黃藥師有效？

看似多情的人，實則自私和無情。他希望對方因為得不到自己而把對自己的愛永遠留住，永遠懷念自己，他總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去感受被愛的感覺。他愛了這些女人麼？他愛上的只是自己的影子和幻想。他不愛，心裡本就無情，所以「醉生夢死」才對他有效。

在這以戈壁荒漠為主題背景的影片裡，波光粼粼的水面景象卻反覆出現了十多次，與蒼涼雄渾的大漠形成鮮明的反差。大漠隱喻人情感的貧瘠和荒涼；波光則隱喻對人性豐沛與滋潤的憧憬嚮往。

自私自我，人情冷薄如荒漠，是整部影片的基本形態。片中的幾個主要人物，或在荒漠中自甘沉淪(歐陽鋒)，或在不認輸中自怨自艾(大嫂)，或在人格分裂中對影搏擊(慕容嫣），或在浪跡天涯中橫死亂軍（盲武士），或在望穿秋水中度日如年（桃花），或在醉生夢死中匿跡隱遁(黃藥師)。

當一個人失去最珍視的所在，應該如何應對？——他們的選擇是幾乎無一例外的逃避。

面對茫茫戈壁，洪七（張學友飾）曾問歐陽峰：「這個沙漠的後面是什麼地方？」歐陽鋒回答：「另外一個沙漠。」

歐陽峰的想法裡，每個人都會經歷這個階段，看見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可能翻過去山後面，會發覺沒有什麼特別，回頭看會覺得這邊更好。可是，洪七不一樣，「事在人為嘛！」他說

他要穿過那片山，去看看山後面是什麼。即使和這邊一樣又如何，即使比這邊差又如何？總要親自去看看才甘心的。

全片所有人物裡最幸福的只有洪七，因為他夠直接、仗義又坦蕩。為幫苦命人丟了一截手指，卻悟出道理，做回簡單的自己，帶著鄉下老婆闖蕩江湖。痴男怨女個個形單影隻，唯獨洪七兩口子，樂天知命地離開了這片乾涸的荒漠。

洪七對歐陽鋒說，失掉一截手指，是因為刀變慢了，刀為什麼會慢，是因為心不單純了——因為和歐陽鋒混在一起，染了他的毛病，失去了自我。

影片英文名為《Ashes 0f Time》，意為「時間的灰燼」，片中刻意強調的二十四節氣和一些黃曆術語，都是在暗示時間的存在，讓觀眾時時感受到光陰的流逝、東方古老的詩意與神韻，同時也隱喻各人的精神欲求。本片巨星雲集卻不為寫人，講述各自故事的人只是擔負著各種人性弱點的符號，固執和軟弱讓時間將他們及他們所愛燒成了灰燼。

導演王家衛曾說：「《東邪西毒》是一面鏡子，每個人都可以在其中看到自己。」鏡子無關悲喜，它客觀地將現實反影給你，哪怕荒唐或不堪。可是，時間從不怠慢，你看到的是最好時光的之後，還是之前，皆系與你心。

我決定收回開篇的建議，若你看懂了王家衛的《東邪西毒》，別討那半壇「醉生夢死」了，它已被歐陽峰一飲而盡。——不如學學洪七。

那日，歐陽峰望著遠去的洪七夫婦的背影，幽幽地說：「我終於明白那個女人為什麼喜歡洪七，可能是因為他夠簡單。看著他們走的時候，我的心在妒忌，我曾經也有過這樣的機會，不知為什麼卻放棄了。」

唉，躊躇間，多少英雄美人朝如青絲暮成雪，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方寸間感悟生命，痴嗔裡皆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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