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從來不是一個輕鬆的話題。
對一些人而言這意味著愛與希望,對另一些人卻可能指向痛苦與負擔。
可能很多人都想過這些問題:為什麼要將一個孩子帶到這個世界?孩子自己願意來到這個世界嗎?對一位女性而言,孕育需要經歷的複雜心路,以及刺骨的現實究竟如何?
傳奇的「世界第一女記者」法拉奇,在43歲並被確診癌症的情況下,曾意外懷上了一個孩子,這讓她一度陷入給予生命還是拒絕生命的兩難境地之中。為此,她以一個未婚母親的身份,寫下「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
奧麗婭娜·法拉奇(Oriana Fallaci),被稱為「世界第一女記者」和「文化奇蹟」。1967年開始任《歐洲人》周刊的戰地記者,參加了越南戰爭、印巴戰爭、中東戰爭和南非動亂的報導,採訪過多位國際聞名的政治家與名人。
這份掙扎的書寫裡,你能讀到法拉奇對生與死、愛與恨的深刻懷疑和痛苦思考。
一方面,她肯定「即便痛苦,生命的出現也遠勝於虛無」;但另一方面,她也深深質疑這個世界,質疑它並不為了生命的幸福而造,也並不見得會變得更加公正和美好。
有理想國的同事讀完後,寫下自己的感受:
「它不僅是講成為母親意味著什麼,更是以一個準母親的視角來反思生命與死亡。存在與虛無這一永恆的大哉問,是一個『太熱愛生命』的女性對將要負擔起另一個生命時所產生的痛苦質疑和罪惡意識。意識與潛意識在互相辯論廝殺。因故事取自親身經歷更增強了痛苦的深度與撕裂程度,像一個人被核彈炸得四碎後又把自己的身心一塊塊拼湊完整」。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
文 | 奧麗婭娜·法拉奇(Oriana Fallaci)昨夜,我知道了你的存在,從虛無中逃逸出來的生命的靈光;我躺在床上,在一片漆黑中睜大著雙眼,突然之間我很確定:你就在那裡。你存在。仿佛一顆子彈射中了我,我的心停止了跳動。
當心臟再次跳動時,無限的驚奇如槍林彈雨般襲來。我感到我掉進了一口深井,以致一切對我來說都顯得那麼令人恐懼、那麼陌生。此刻,我在恐懼裡動彈不得,這恐懼滲透了我的臉頰、頭髮和思緒。我迷失在這恐懼中。
我知道,這不是對其他人的恐懼,因為我不在乎其他人;這不是對上帝的恐懼,因為我不相信上帝;這也不是對痛苦的恐懼,因為我不畏懼痛苦。這是對你的恐懼,對突然把你從虛無中拋出,讓你附著在我身上這樣一件事情的恐懼。
我從不曾急切地期望著你的來臨,儘管我知道你有一天終會出現。我在這種意識中,一直在久久地等待著你。但我仍向自己提出了這樣可怕的問題:要是你根本不想出生呢?
是不是有一天,你會帶著責備的心情衝著我大聲哭喊:「是誰賦予你權利,讓我降臨到這個世界?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為什麼?」
孩子,生活就是這樣一種艱難的嘗試。它是一場終日面對新挑戰的戰爭。它所有歡樂的時刻全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插曲,並且你將為它付出痛苦的代價。
我要怎樣才能知道把你捨棄並不會更好?我要怎樣才能確定你的確不願意返回空寂?你無法對我說這些,因為你生命的誕生僅僅是一團勉強形成的細胞。
也許,它不是生命,而僅僅是一種生命的可能。我希望你能幫助我,哪怕是點一次頭,使用一種暗示。我的母親就曾聲稱我給過她這樣的暗示,這也就是她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原因。
你看,我母親並不想要我。我的生命實際上起始於他人疏忽的某一瞬間。為了不讓我誕生,她每晚把藥丸溶在盛水的杯中,然後流著眼淚吞下它。她堅持喝著那種藥水,直到那天晚上,我在她身體裡蠕動,給了她重重的一蹬,要她不要拋棄我。
當我給她這種暗示時,她正好把那杯子舉到嘴邊。她立刻翻過杯子,倒掉了杯中的水。幾個月後,我便得意地懶洋洋躺在陽光下了。
但我不知道這究竟是禍還是福。在我高興時,我認為這不錯;當我不快時,我感覺這很糟。但有一點我敢肯定,即使在悲哀的時候,我也不曾為我生命的誕生痛感憎恨,因為我認為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虛無本身更糟的事情了。
讓我再說一遍:我不害怕痛苦。因為我們是伴著痛苦而降生、隨著痛苦而成長的,我們已經習慣了痛苦,就像已經習慣了我們的手臂和雙腿一樣。
事實上,我甚至不害怕死亡。死亡至少意味著你誕生過一次,至少意味著你戰勝過虛無一次。
我真正恐懼的是虛無,是不曾存在——那種由於偶然、過失和他人的粗心造成的我生命的不存在。
許多女人都會這樣問她們自己,為什麼她們要讓一個孩子降生到這個世界?難道是為了忍受飢餓、寒冷、背叛和恥辱嗎?難道是為了被戰爭和疾病殺戮嗎?
她們放棄了那種飢餓將會飽足、寒冷將被溫暖的希望,否定了人的一生將有忠誠和尊敬相隨的期許,拋棄了人會把生命奉獻給消除戰爭與疾病的任何努力。
也許,她們是對的。但難道虛無會比痛苦更可取嗎?即使我在為我的失敗、幻滅和挫折哭泣時,我也堅信痛苦遠遠勝過虛無。
如果我把這一點推及生命,推及讓生命誕生與否的兩難處境,我相信,我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會發出這樣的吶喊:生命的誕生比從未出生更為美好。
然而,我能把這一推論強加於你嗎?難道這不意味著我僅僅是為了我自己而不是為了別的任何人,才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如果僅僅是為了我自己而不為別的任何人,我沒有興趣讓你降生到這個世界,因為我完全不需要你。
你沒有回答我,沒有給我暗示。但你怎麼能夠給我答覆和暗示呢?時間還太短。要是我去詢問醫生有關你存在的證明,他只能一笑作答。但我已為你做出了選擇,你會誕生。
我是在一張圖片上看見你之後,才做出了這一選擇的。這是一張三周大的胚胎圖片,它在那本雜誌上,與那篇論及生命發育的文章刊登在一起。當我看著它的時候,我內心的恐懼消失了,如同它來時一樣迅疾。
你看上去像一朵神秘的花,如蘭花一樣晶瑩。在它的頂端,人們將會看到那個最終會變成大腦的、由兩個隆狀物構成的頭部。頭的下部是那個將長成嘴巴的孔洞。說明你僅僅才三個星期,肉眼幾乎不可見。
圖片上註明的文字是——大約三毫米,這是你身體的大小。你正在發育,開始慢慢形成眼睛的輪廓,形成類似脊椎神經系統、腸胃、肝臟、肺葉那樣的東西。你的心臟已基本形成,看上去顯得很大,它與身體的比例是我的十倍。從懷孕的第十八天開始,它便有規律地跳動,讓血液在周身循環。
我怎麼能夠拋棄你呢?我怎麼會在意你的出現是否僅僅由於一次偶然的機會,抑或什麼過失呢?難道我們存在其中的這個世界不也是由於一種偶然,或者一種錯誤才開始形成的嗎?
有些人堅信,除了一種偉大的平靜、一種死寂無邊的沉默外,太初之始一無所有;只是之後產生了一個火花,一次分裂。在這之前,並沒有任何東西預先就存在。這種分裂連續不斷地發生:沒有預兆,沒有理智,它只是導向一個個永無目標的結局。
也許是出於偶然,也許是出於某種錯誤,在這些結局中產生出了細胞,這細胞隨即數以百萬計地分裂、繁衍,直到樹、魚和人類的出現。難道你認為在那次火花閃現之前,會有人思考那種兩難處境嗎?難道你認為會有人在乎細胞是不是會喜歡這樣?你認為會有人對生命的飢餓、寒冷和它的不幸感到驚奇?我懷疑。
即使有人已經存在——比如一個或許可以超越時空、充當太初之始的上帝——他也不會去關心人世間的善惡。這一切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它能夠發生,所以它不得不發生,因為它秉承於那種合乎天道的唯一傲慢。對你來說,情況也一樣。我來承擔做出抉擇的責任。
孩子,我並不是為我做出這種選擇。我敢發誓,讓你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並不會給我帶來什麼歡樂。我不願看見自己挺著一個大肚子在大街上行走,不想看見我親自為你哺乳、為你擦洗和教你怎樣說話的情景。我是一個有工作的女人,並且有許多其他可幹的事情和興趣。
我已經對你說過我不需要你,但我仍將與你一道堅持下去,不管你是否願意。我要強加給你那種曾經也強加過給我、我母親、我祖母和我曾祖母的同樣的傲慢:這種強加可以一直追溯到那個由別人促使其降生的第一個人,而不管這人願意與否都是如此。
或許,要是他或她有機會做出選擇,那他就會由於恐懼而作出這樣的答覆:不,我不想誕生。然而,又有誰徵求過他們的意見呢?
所以,他們出生,生活,並且在給予他人生命之後又死去,這些被給予生命的人同樣也沒有機會作出選擇。千百年來,每個人的情況都是如此,直至輪到我們。
每一次,都是憑著這種傲慢,我們才得以降生於世,如果沒有它,我想我們根本就不會存在。
孩子,要有勇氣。難道你不認為,一棵樹的種子需要勇氣才能衝破表層的土壤,發芽生長?因為只需一陣微弱的風就足以將它摧毀,只需一隻老鼠的爪子就足以置它於死地。但它沒有畏懼這些,仍是抽芽,堅強地挺立,生長,傳播著別的種子,最後長成森林的一部分。
如果有一天,你哭喊著:「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我將回答你說:「我做那樹所做的,這樹在我出生的數百萬年前就已經這麼做了,我認為這是無可非議的事情。」
我絕不改變我的意圖,即使我想起人類並不是樹,想起因為有意識,人類的痛苦比樹要更甚千百倍,想起變成森林對我們任何人都不會有什麼好處,想起並非一棵樹的所有種子都能孕育出新的樹來,因為大多數種子都可能丟失。這樣一種大反轉是可能的。
孩子,我們的邏輯充滿了悖論。比如當你在談論某件事的一瞬間,你實際上已看到了它的對立面。你甚至會認為那對立面和你所談論的事情同樣合情合理。
我今天的推論也許會在一彈指之間有所改變。事實上,我已經感到困惑、迷茫,也許是因為除了你之外,我沒人可以吐露心聲。
我是一個已經決定獨自生活的女人。你的父親沒有與我在一起。當然,我對此不會感到遺憾。儘管我的雙眼經常凝視著那道他用堅定的步子走出去的門,但我當時並沒有試圖去阻止他,仿佛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說。
03.
我們是兩個命運交織的陌生人
我的一個結了婚的朋友說我瘋了。她在三年中就墮過四次胎。她已經有兩個孩子,對她來說,簡直不能容忍再要孩子。她丈夫收入不多,而她本人有一份她喜歡且不能丟下的工作。是她婆婆照料著她的兩個孩子,怪辛苦的,你總不能要求她去辦一個幼兒園!我朋友說羅曼蒂克是非常好的事情,可現實卻是另一回事。連母雞也不會把它們想要的所有孩子都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如果每一個受孕的雞蛋都孵化出一隻小雞,那世界不就成了一個雞籠了?……與其把它們生下後再吃掉它們,或被它們吃掉,一開始就消滅它們不是還比較好嗎?今天,光想到要殺死你就令我感到生不如死,這種想法仍舊在我心頭湧起。那些關於小雞的談話把我弄糊塗了。當我把你的照片給我朋友看,並向她指出你的眼睛、你的手時,我朋友臉上現出的那種不耐煩的神情把我給弄糊塗了。她對我說,要真正看清你的眼睛、你的手,就算使用顯微鏡也不一定行。她笑我生活在幻想中,笑我想在這種幻想中讓我的情感和夢想合理化。我知道,我正在殘忍地告訴你這個你即將要進入的世界的醜惡,告訴你我們每天犯下的恐怖罪行,提出對你來說太過複雜的看法。但我相信你會逐漸理解這些東西,因為你已經知道一切。
我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從那一天開始的。那一天我絞盡了腦汁,試圖向你解釋地球與你生活的蛋一樣是圓的,大海是由如你在其中浮遊的那樣的水構成的,我沒有如願地向你解釋清楚我的意思。
由於認識到我的努力是徒勞的,我頓時如同癱瘓了一般。因為你已經知道了一切,甚至比我知道的還要多。至今我仍認為我可能猜對了。
如果在你的蛋中存在著一個世界,那為什麼就不能也存在著思想?不是有人說潛意識就是一個已經存在的生命在誕生在這個世界之前就擁有的回憶嗎?真是這樣嗎?那麼,全知者,請你告訴我,生命是從何時開始?
我乞求你告訴我:你的生命是否真的已經開始?已開始多久?是不是從人們認為的精子進入卵子和細胞分裂的那一瞬就開始了?是否從你心臟發育形成,血液開始循環的那一瞬開始的?是否從你形成了大腦,形成了脊柱,顯示出人的模樣的那一瞬開始?還是那一刻仍未來臨?你只是造物過程中的發動機嗎?
孩子,我願付出一切來打破你的沉默,穿破那個由我的肉身打造、包圍著你的牢籠,我願付出一切親眼看到你、聽到你的回答。
我們的確是這個世界上很奇特的一對:你和我。你的一切都依賴於我,同樣,我的一切也依賴於你:如果你生了病,我也會身體不適;如果我死,你也不能活。但我不能與你交流,你也不能與我交流。
儘管你有無窮的智慧,你卻無法知道我的長相、我的年齡,不能說出我使用的是哪種語言。你不知道我來自何方,生活在何處,從事什麼樣的工作。
如果你試圖想像我,你也無法知道我究竟是白皮膚還是黑皮膚,年老還是年輕,個頭高還是矮。我仍然無法弄清楚你是否是一個人。
我們是兩個命運交織在一起的陌生人,是同時存在於一個身體裡的兩個生命,相距遙遠,彼此互不相識。
*本文內容摘選自理想國出版書籍《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文中配圖來源《何以為家》《美麗人生》《生命之樹》《摩登愛情》。點擊文內書封、下方圖片或文末閱讀原文即可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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