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有關綁架案的詳情請點擊《燕子,飛吧—白冰冰之女白曉燕綁架案》閱讀。
各位同學大家好!感謝關注白曉燕案上篇,並提出各種問題和建議。
我也看到一條留言質疑為什麼要在武漢疫情期間依然更新案子。其實過年期間我們收到許多催更的消息和留言,都說自己每天宅在家太無聊了,希望能有案件讀。所以,我和襪皮希望繼續更新,能讓大家熬得住宅在家的日子,更好的配合這場戰「疫」。
上一篇介紹了白曉燕被綁架和撕票的經過、白冰冰作為母親營救女兒的過程,逃亡中的綁匪所犯下更多的案子。這個「臺灣第一命案「將在這一篇裡落幕,我也會更仔細地談媒體在這個案子裡的負面角色及影響。
1997年11月17日,在案發7個月、並歷經了幾場槍戰後,林春生、高天明、陳進興等三個主要兇嫌只剩下陳進興一人還活著。
孤掌難鳴了吧?各位看官,且慢下定論。
11月18日,陳進興侵入位於臺北市北投區的南非大使官邸,劫持南非派駐在臺灣的武官卓懋祺及其家人:太太安妮、22歲的大女兒梅蘭妮,12歲的小女兒克莉絲汀,以及一個7月大、他們照顧的嬰兒查克。
先介紹一下查克寶寶。媒體報導裡沒有多提這個寶寶,而卓懋祺的回憶錄裡只簡單介紹是「我們撫養的一個中國小男孩。」
我唯一找到一個稍微詳細的解釋是:查克是臺灣人,有個可憐的身世,在案發的下個月就要被卓懋祺夫婦的朋友帶到美國去「撫養」,在這之前請安妮代為照顧。
卓懋祺夫婦還有一個19歲的二女兒,在南非航空工作,案發時不在臺灣。
案發前幾天,陳進興已經開始在臺北市北投區埋伏與跟蹤。他盤算好了要綁架外國人,因為這樣比較有影響力。這一區,住了很多外籍人士,而且地形特殊,有助於逃避警方的追捕。
這天天還沒暗,陳進興就潛入行義路154巷20號的房子。他鎖定的目標是一對住在這裡的年輕夫婦,但是,左等右等,天都黑了,人還沒回來。
失望離開之際,他看見一輛墨綠色豐田轎車掛著「使」字的車牌,緩緩駛進巷子。他的眼睛亮了起來。
陳進興躲在暗處,看著車開進154巷20號隔壁房子的車庫。車庫門關上後,一切歸於安靜。他潛回20號,並從20號翻牆進入22號。
那一對住在20號的年輕夫婦:先生臨時到南韓出差,妻子順便回美國度假,剛好躲過了一劫。
這天晚上7點,卓懋祺下班回到家、停了車、鎖上車庫門,在三女兒克莉絲汀的鋼琴聲中上了二樓。克莉絲汀邊彈琴,邊給了她爹地一個飛吻。他繼續上三樓,跟太太安妮、大女兒梅蘭妮打了招呼後,換下西裝,穿上家居服,從安妮手裡接過查克寶寶,坐在沙發上逗他玩。
卓懋祺與查克
沒一會兒,克莉絲汀神情慌張地上樓來,接下來這一幕讓大家都驚呆了:一個陌生的男人,一手繞過克莉絲汀的脖子,另一手拿著一把槍口已隱沒於克莉絲汀長發中的槍,抵住她的腦袋。
他身材壯碩、頭髮蓬鬆、滿臉鬍鬚,還一身髒兮兮。
陳進興
克莉絲汀聲音顫抖著:「爹地,他就是最近電視上一直報導的那個……」
陳進興掏出一個打開的手銬,示意卓懋祺戴上。卓懋祺把查克交給安妮,站起身來。
受過多年軍事訓練的卓懋祺,知道這時是展開反制行動的大好時機。但是,顧忌著一旁的家人,他二話不說立刻照做。
將卓懋祺的雙手反銬之後,陳進興讓他們全家人坐在沙發上,並掏出幾卷黑色的電線,牢牢綁住卓懋祺的雙腳。克莉絲汀和梅蘭妮也被雙手雙腳反綁。
輪到安妮時,她對著陳進興說:「No!」 堅決拒絕被綁雙手,因為她必須照顧查克寶寶。陳進興也只好答應,只捆綁了安妮的雙腳。
捆綁完畢,陳進興用濃濃的臺語腔調對他們說:「Sorry!」
媒體報導裡有刻畫了很多陳進興對人質不停道歉、對進屋跟他談判協商的檢察官及律師下跪道謝的場景。這些行為可以讓我們對他的性格窺見一二。
卓懋祺一家居住的這棟5樓洋房,每一層樓都有2到3個房間。一樓是車庫;二樓是休息室、廚房、和洗手間;三樓是客廳及書房,而四樓和五樓是包括主臥室等房間。主要的挾持場景在三樓。
卓懋祺家外
一開始,陳進興向警方報警還沒人相信。最後,是先前約好在卓懋祺家見面的地毯業務員來訪時感覺有異,才報警成功。
對陳進興而言,外國人就是美國人。他此後才明白原來他挾持的是南非人。雖然不是美國人,但是是大使一家,陳進興也滿意了。
他的這條命遲早留不住,這點陳進興瞭然於心。在他後來的許多陳述裡,他說自己作惡多端,落網是遲早的事。警方會不計代價地逮到他,甚至擊斃他,讓他連上審判臺的機會都沒有,就像高天明和林春生的下場。
所以,他選擇孤注一擲。
他知道,綁架外國人,這個臉臺灣政府是丟不起的。所以他或許還有點機會在死前提出他的訴求,甚至當局還必須聽。
除了要求警方不可攻堅,陳進興還要求立即釋放其妻張素貞以及妻舅張志輝,並讓他們接受公平的審判。我在上一篇提到,這兩人已被判刑,但陳進興聲稱這兩人的供詞是被逼供而來的。
根據卓懋祺的回憶錄,剛開始警方不顧人質的危險,潛入屋內,向屋內射擊。陳進興怒不可抑,雙方隨即展開槍戰。整個槍戰過程,陳進興把梅蘭妮押在前面當擋箭牌。
卓懋祺的回憶錄
這個行為再次證明,陳進興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可以犧牲一個無辜孩子的性命。
槍林彈雨中, 陳進興誤觸板機,擊傷卓懋祺及梅蘭妮。他在屋內大喊:「有人受傷,趕快叫救護車!「 刑警大隊隊長侯友宜進入官邸現場,將受傷的卓懋祺及梅蘭妮背出來送醫。這時約晚上10點10分,第一波攻擊結束。
梅蘭妮、卓懋祺、安妮在醫院裡(從左到右)
這場槍戰至少在屋子裡留下了 100顆彈殼。
槍聲雖消停了,但緊張恐怖的氣氛卻不曾散去。在這異樣的安靜中,法新社的記者無意中得知卓懋祺家的電話,便打電活來想得到第一手消息。
這可是個外國記者。這下陳進興來了勁,對記者打開話匣子。他重複了他的訴求。在掛上電話前,陳進興堅決表示,他不會活著離開那棟房子,也不會釋放安妮和孩子。
法新社記者立馬將陳進興的訴求告訴警方,並在半個小時內透過國際新聞網向全世界發布這篇採訪報導。
通過法新社,一堆臺灣的報社和電視臺得到了官邸電話。不久後,《聯合報》記者撥通官邸電話,在被安妮告知她們三人的平安後,要求安妮把電話交給陳進興。這個電話採訪,據說長達2個多小時。
接下來一直到隔日清晨5點多,臺視新聞主播等其他許多記者,打進一通接著一通的採訪電話,問盡所有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問題,佔著這熱線電話。
陳進興很樂意接受採訪。安妮和孩子們則在他的眼皮底下不遠處打地鋪:在槍口下、陳進興的侃侃而談聲音裡、門外警車一閃一閃的刺眼排燈亮光中、身體心理的無比疲倦與心神不寧下打盹兒。她們一會兒睡、一會兒醒。
半睡半醒中,安妮聽到一陣男人的歌聲。原來是超視女主播居然要求陳進興唱歌給他的兩個兒子聽。而他也沒拒絕,竟然當場唱起世界民謠催眠曲,以及臺灣兒歌「兩隻老虎。」
前一晚,在不同的時間點,安妮和克莉絲汀都被鬆了綁。儘管如此,絕大部分時間裡,陳進興還是要求她們待在三樓,在他的看管範圍之內。
他必須時刻待在三樓看守人質,因為房子的其他樓層有可能被警方所控制。事實也是如此。這一夜,警方的霹靂小組幹員埋伏在樓下廚房,以及樓上的主臥室,只因人質安全的考慮而不能進攻。
陳進興似乎因為誤傷了卓懋祺和梅蘭妮感到抱歉,而答應幾乎所有克莉絲汀和安妮的要求,例如同意她們到樓下上洗手間、給寶寶衝牛奶、廚房裡拿了酸奶當早飯(還遞了一瓶給陳進興,雖然他沒接受)。
第二天早上,克莉絲汀趁著陳進興答應她到一樓車裡拿手機時,居然打開車庫的門。她想知道外面是什麼狀況,便按下車庫的電動控制鈕,等待鐵卷門緩緩上升。
空蕩蕩的街道一片死寂,此時記者們都躲在附近建築物的屋頂和陽臺上。聽到鐵卷門被打開的聲音,所有的警察都四處找掩護:有的躲在牆後,有的趴在警車後面,進入備戰狀態。
鐵卷門上升到一半,克莉絲汀按了停止鈕,彎著身走了出來。
她發現自己被一排武器對準著:自動步槍、來福槍、散彈槍等。而當警察們看清眼前是個12歲的小女孩時,個個表情由極度緊張轉為訝異。
大概是已經習慣了被搶指著,克莉絲汀只是冷靜地說:「你們什麼時候可以救我們出來?他(陳進興)挾持了我們12個小時,而你們除了開槍和激怒他之外,就沒有辦法了嗎?」
一個警察從車後走出來,用英語說:「別擔心,我們自有計劃,只是目前忙得不可開交。你別回去了,這兒才安全。」
經過一夜一連串事件,克莉絲汀對警察的信任已大打折扣。她堅持要回屋裡,「不然他會殺了我媽咪。「
她接著說:「你們最好趕快行動,讓我們早點離開那兒。」說完她鑽回鐵門內,關上車庫門,留下滿臉錯愕的警察們。
這時,陳進興已在樓上氣的大吼:「趕快給我回來!「面對陳進興的怒氣衝衝,克莉絲汀只是笑了笑,把手機遞給了安妮。安妮立刻撥電話給在醫院裡的卓懋祺,克莉絲汀還興奮地告訴她爸爸:「Daddy,我當偵探了耶!「
卓懋祺一家。克莉絲汀在前排中間
陳進興在採訪的最後終於表示願意與警方展開談判。於是,挾持了14個小時,談判才緩緩展開。
前一晚深夜,張素貞由她的母親陪同,從看守所被押到現場的臨時指揮所。
早上10點40分,在陳進興的同意下,張素貞進入屋內,陪同的是一個身份神秘的「陳太太」,據說是張素貞的閨蜜,也有傳聞稱她跟政府官員關係良好。有媒體猜測,陳應該不是她的本名。
張素貞帶了個包包,裡面有她為陳進興準備的食物,以及一臺小小的隨身聽。
他們坐著:陳進興盤腿坐在地上,其他人在沙發上。安妮、克莉絲汀、陳進興吃著張素貞帶來的三明治。
張素貞還帶來了一份當局的協議書。
根據卓懋祺的回憶錄,張素貞的出現確實緩和了氣氛。陳進興開始與她不斷地交談,包括討論那份文件。安妮與英語流利的陳太太聊著陳進興夫妻的事,邊逗弄著查克寶寶。
克莉絲汀則上樓回她的房間休息,卻又睡不著,好奇著外面的狀況,她又跑到她房間的陽臺上,看到自己再次成為所有目光和攝影機的焦點。
上午11:50分,在門外的刑警大隊隊長侯友宜從張素貞手裡接過查克寶寶,走出官邸外,現場響起一片掌聲及歡呼聲。
刑警大隊隊長侯友宜與查克寶寶
談判的內容大致如下:
首先,協議書中保證,檢警雙方承諾重新深入調查所有人包括張素貞、張志輝在白案中的涉案程度,而調查過程中若有新的證據,會加以重審。
律師謝長廷應陳進興要求於下午12:40分進入官邸。陳進興、張素貞、以及謝長廷三人討論張素貞被刑求的事實及過程。根據謝長廷的回憶錄,他給這個對話錄了一卷錄音帶。
謝長廷答應為張素貞辯護,同時試著說服陳進興投案。之後,謝長廷也在電視上公布,監察委員葉耀鵬將出面調查警方是否有拷打、凌辱張素貞的事實。
為什麼謝長廷答應為張素貞辯護?他自己簡單地這麼說:「我曾經是政治犯,所以很了解陳進興對法律的觀點。」答應為張素貞辯護,謝長廷給自己帶來很多麻煩,包括白冰冰對他的不諒解。
謝長廷回憶錄
根據安妮的說法,謝長廷現身後,事情才真正有了轉機。
陳進興在下午四點答應釋放其他人質。
4點30分,克莉絲汀獨自被釋放,但她堅決要和媽媽在一起。安妮和謝長廷費了好大功夫,堅決保證頂多一個小時,安妮就可以與她團聚,她才不情願地離開。
5點20分,陳進興表示願意投案,但還需要一點時間冷靜一下。半小時後,他交出他身上的2把手槍,讓謝長廷把槍帶出官邸。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家都在等待陳進興承諾的投降。這段時間對卓懋祺一家人非常難熬,兇嫌不投降,誰都沒把握事情會怎麼發展。而陳進興反反覆覆,誰也拿他沒辦法。
晚上7點多,陳進興又提出和TVBS 總經理李濤進行電話連線。在兩個人50分鐘的對話裡,陳進興對臺灣警察的腐敗大肆批評。他慷慨陳詞:「我們必須改變整個警察體系!誰允許他們可以折磨、凌辱無辜的人呢?「
那誰又允許你綁架、切指、毆打、強暴、謀殺女性,為了你家人的利益挾持人質呢?這兩碼子事不能相提並論,我們可以因為自己受了委屈,就拿別人的生命來當籌碼嗎?
近8點時,陳進興走出官邸,戴著手銬,而張素貞倚著他。長達七個多月的白案緝兇行動,終於正式宣告結束。
陳進興(左二),張素貞 (左三)
由於篇幅的關係,這裡就不談一些其他主題。例如,有媒體報導,陳進興兩個兒子也在第二天下午進入官邸。也有人問,張素貞和張志輝到底有沒有被行刑逼供?陳進興在投降前要求和張素貞獨處一小段時間,大約15分鐘,也有媒體做很多揣測。
另外,卓懋祺一家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們在事件過程和事後都對陳進興很寬大,例如安妮阻止他自殺,克莉絲汀畫給陳進興一張十字架的圖,傳達宗教的愛。卓懋祺夫婦事後還去監獄裡看望陳進興。這些體現了他們的信仰。
克莉絲汀畫給陳進興的圖
1998年1月22日板橋地方法院對白案作出判決。
審判分為兩個部分:一是陳進興主要涉及的案子,二是張素貞、張志輝等12個次要嫌犯。陳進興的判刑比檢方求處更重,而其餘次要嫌犯都比檢方求處判刑輕了很多,而白冰冰的民事賠償訴訟則被駁回。
陳進興被判處5個死刑, 2個無期徒刑,以及59年6個月有期徒刑。
陳進興的妻子和妻舅判決無罪,引起了高度爭議。白冰冰接到兩個電話是一女子打的,相信存在一個女性從犯,所以她對這兩人被判無罪非常憤怒。白冰冰的委任律師也很驚訝,並全部提起上訴。
偵辦此案的檢察官對此判決也很不滿意,也提起上訴。
同年12月24日,在白案仍然有共犯細節待釐清,以及陳進興還涉及其他重大刑案等因素的情況下,最高法院二審判處陳進興3個死刑,而陳進興的妻子和妻舅依然無罪。張素貞被判無罪引起了社會騷動,很多人表示不滿。
陳進興於1999年10月6日槍決伏法,時年41歲。
林春生、高天明、陳進興三人更新了臺灣的犯罪史,而這起案件除了對社會影響重大,更成為新聞媒體倫理標準的第一負面教材。
案發期間,媒體的報導方式及行為,包括全程跟蹤採訪、粗暴的大標題、縱容罪犯操縱媒體等,不但侵害受害者及其家屬隱私、二次傷害受害者家屬、妨礙警方偵查辦案,更鬧劇似的將罪犯英雄化。
白冰冰後來在回憶錄裡曾說,報警是她在慌亂中做出的錯誤決定。解決綁票事件的關鍵第一步在於:所有的對策都必須秘密而慎重地計劃以及進行。
白冰冰事後認為她應該保持冷靜,不張揚此事,回家等待嫌犯的消息,深思熟慮後再採取行動。
不過,孩子被綁架了,父母大都是慌張而六神無主吧?而且,不是都說了警察是人民的保姆,是保護民眾性命財產安全的英雄嗎?
在這個案子裡,報警的行為很明顯地惹怒了綁匪。不過,被綁架了真的不應該報警嗎?這是另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如果綁匪的動機只是錢財,他們極可能在取得贖金之後放回人質。例如這三名綁匪在逃亡期間犯下的另外兩起綁架就是這麼結束的。這時,只要家屬配合,不過度張揚,人質很有可能安全歸來。
在新聞自由的保障下,新聞出版界有採訪、報導、出版,以及發行等的權利,而公民也有知情的權利。刑事新聞的記者們一般都會得知刑事案件的消息,但是會和警方保持默契:保護人質安全為最高原則。各家媒體在盡力取得最新信息的同時,會等待合適的時間點發布。
也許,著名藝人的小孩被綁架,這新聞實在太大,媒體禁不住誘惑。
於是,即使白冰冰苦苦地哀求:「拜託,不要寫,不要寫,真的不要寫!」《中華日報》和《大成報》仍然在案發第二天的4月15日便報導了白曉燕被綁架的消息。
《大成報》後來發現可能會危及人質安全,便設法追回一萬九千分印刷完並已經運出的報紙,但仍然有200多份分送出去,無法追回。《中華日報》南版以小篇幅報導白案,最後南版總編輯在指責中下臺。
4月23日,《第一報導周刊》雜誌在封面以下列標題「白冰冰重演七年噩夢,茶飯不思,捶心肝168小時」詳細敘述案情。這時,綁匪已經四天沒有聯繫白冰冰。這天傍晚,白冰冰才終於接到綁匪電話。
雜誌一出刊,憤怒的母親哭著向新聞局長投訴,警方立馬四處搜購這本雜誌,希望不要驚動綁匪。
在記者會上,白冰冰痛心地對媒體說:「你們到底是在幫我,還是在害我?」
4月26日凌晨,警方公布案情後,媒體終於可以對案情進行肆無忌憚、巨細靡遺的報導。
白曉燕確認遇害後,TVBS與《自立早報》刊登了被害人裸露的照片,而《中國時報》 也刊出慘遭凌虐的屍體照片。
這是對受害者的不尊重。對家屬而言,自己的小孩受到這種遭遇已是萬般殘酷的折磨。媒體再把一個花季少女如此可憐不堪的一面留在公眾視野及記憶裡,是不是太過無情?
當晚的電視採訪中,這位剛剛失去女兒的單身母親含淚說了一句:「我孤兒寡母,你們不能那樣欺負我。」
這是個很需要媒體以及民眾共同反省的案例。
為什麼媒體覺得他們必須用這種方法求生存?刊登及時信息甚至屍體照片是為了迎合讀者的喜好嗎?如果是,社會及民眾對新聞媒體的期望是什麼?
記者圍堵跟蹤的採訪方式也在偵查緝兇過程中,對警方及受害者造成很多困擾。
在追捕過程中,警方與綁匪多次發生槍戰。例如在臺北五常街時,不少攝影記者為了搶到第一手「精彩」鏡頭,不顧自身安危地混於警方中。
警員都穿了防彈衣,但是記者可沒有這些裝備啊!
說來也是辛苦,誰願意為了一份工資出生入死呢?
能夠理解記者的難處是一回事,但萬一記者受了傷,是誰的責任呢?警方不但要和綁匪槍戰,還得分神把記者推出現場。這不是給警方辦案添亂嗎?
據報導,在五常街和石牌的兩處槍戰,警方就是因為必須顧及記者安全,才導致陳進興等人一次次的逃脫。
在挾持人質現場,卓懋祺以及女兒梅蘭妮在槍林彈雨中受傷,警方好不容易把他們安全帶出官邸,官邸外卻因記者及採訪車圍堵,導致救護車無法靠近現場。
後來,還是警方故意放出錯誤信息,讓記者們一窩蜂地去了另一個醫院,卓懋祺和梅蘭妮才得以順利就醫。只是,媒體記者們很快地便取得正確信息,繼續以各種方式轟炸卓懋祺。
卓懋祺、查克、安妮(從左到右)
躺在醫院裡的卓懋祺,開始接起響個不停的電話。這時,不僅臺灣媒體,南非媒體也多了起來。他對南非的媒體來者不拒,他說,「我知道這些人除了關心我們安危,也十分「饑渴」,對於任何一條新聞都不想放過,因此我只能竭盡心力地把我所知道的真相告訴他們。「
儘管如此,回憶錄裡的一段話仍然記錄了卓懋祺的憤怒:「在我眼中,這些記者就像非洲大草原的野狗一樣,這種全世界最殘暴的掠食者一旦瞧見了獵物,對方就難以活命。他們逮到對方後,會用森森利齒把對方給生吞活剝,並將對方的肉一片片活生生地給扯下。」
記者一整夜輪番上陣打電話採訪陳進興的現象,與其說是媒體自願被罪犯操縱的結果,不如說是媒體與罪犯的相互利用更為貼切。
媒體要搶獨家報導,而罪犯要一個被看見、被聽見的平臺。
屋外的警察曾數次高聲叫喊,打斷陳進興的電話採訪,催促他趕緊進行談判。陳進興不願意在壓迫下進行談判,便推說是媒體一直打電話要求採訪。
但是,每個採訪一結束,他就馬上透過窗戶對外面的媒體大喊:「我正在等你們打電話來,快啊!」看來,他對公眾喊話的欲望似乎超過了談判的欲望。
透過電視臺的直播,一個多日來四處藏匿的通緝犯成為全臺灣民眾心裡鮮活的印象:陳進興惡言盡出,誓言報復;他述說他的不滿,暢談他犯罪的心路歷程。電視機成了罪犯的傳聲筒。
卓懋祺對陳進興的觀察是:陳進興講的話「往往前後矛盾,然而卻能巧妙地操縱媒體,並對全臺灣人民最關心的議題大談特談,這樣就輕易地緊緊扣住每個臺灣人民的心弦。比如說,質疑警方和官僚的顢頇無能,不但能引起共鳴,甚至還能賺到同情。
為什麼這會使部分民眾對陳進興產生微妙的同情心理?這就是媒體的力量。
當媒體用一種近乎討好的語氣來進行提問,加上陳進興本人放大自己的委屈、將自己英雄化,觀眾的情緒很容易受到媒體的影響而改變。
例如,臺視記者在採訪的過程中以「您」稱呼陳進興,並讚許他「是條漢子」。
最後,人質安全獲得釋放。陳進興走出官邸大門,現身閃光燈前的那一刻,觀眾以喝彩迎接,這顯示不少觀眾對陳進興的情緒及觀點已經被相當程度地改變了。
但是,他真的值得同情和佩服嗎?就如白冰冰說的,現實中的陳進興,只不過是個一直靠綁票為生、強暴女性、在逃亡期間仍濫殺無辜的罪犯。
白曉燕,是正要綻放的豆蔻年華,卻墜落在黑暗中。
面對兒女的死亡,這些受害人家長,包括白冰冰,都儘可能的想知道更多案件的真相,例如兒女在死亡前的遭遇等,以得到些許慰藉。
白冰冰與白曉燕
追尋真相的母親第一個想知道的是作案動機。白冰冰在回憶錄裡敘述,從曉燕被綁架,到屍體被發現的15個地獄般煎熬的日子,「留給我的是這麼多的疑問與傷痛。」
綁匪為什麼做出這樣慘無人道的事情?對素未謀面、更無恩怨的女兒下此毒手?
白冰冰最無法原諒的是綁匪們對曉燕的殘忍狠毒的行為。在沒有任何麻醉的狀況下,切斷手指,只用鐵絲纏繞止血。完全沒有供給任何水和食物、性侵、把她活活打死等暴行。
白冰冰在陳進興挾持卓家時,寫了一封信給他。她希望陳進興儘快釋放人質,並表示願意放下個人恩怨,協助陳進興及其家人接受公平的審判。信末這麼寫著:「最後,我個人更請求你表現最後的善良,儘可能的讓我知道幕後主使者和整個犯案的過程,不要讓我的下半生陷在痛苦與驚惶。」署名「心痛的媽媽」。
心痛的媽媽白冰冰
由於另外兩個同夥已經死亡,陳進興是最後一個有可能道出真相的綁匪。透過媒體的採訪,陳進興供稱,這個被他們三個稱為「天衣計劃「的綁架案,目的是錢財。原本他們的目標是白冰冰,但是她的行程不定,難以掌握,所以更改為白曉燕。
有沒有幕後主使者?曉燕是誰殺的?是誰將小指切斷,將她打到肝臟破裂?
陳進興則回答,確實有幕後主使者,但只有林春生知道是誰。
曉燕的死因,是因為她肚子餓,他們餵她吃月餅時,哽在喉嚨窒息而死的。
至於暴行:因為曉燕手指疼痛,所以給她迷幻藥吃,以至於她神經錯亂,又唱又跳的吵個不停。為了控制她停止吵鬧,他們曾對她動粗。
根據法醫檢驗報告,這些明顯是謊言。同時,陳進興推諉責任給另外兩名死無對證的同夥,真實性也很低。
一直到伏法前,陳進興都沒有供出幕後指使者。從白冰冰的角度看來,陳進興故意語焉不詳,引起部分媒體妄加揣測,懷疑她的朋友涉案,更意圖使民眾對白冰冰誤解。
白冰冰說,她無法活在一輩子懷疑任何親友的情況中。
每天以淚洗面的母親,開始思考女兒死亡的意義。而8月19日那場追捕綁匪的槍戰中,一名警察因公殉職之事,給了白冰冰很大的打擊。她突然了解,在這整個事件中,她不是唯一一個失去家人的受害者。她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而現在,她能做些什麼呢?
命運並沒有將白冰冰拉落深淵。走過悲慟,她在1997年白案結束後創立白曉燕文教基金會,業務之一包括設立警察子女獎助學金,至今已獎助數千名學童,而她自己也成為警察的終身義工。
白曉燕文教基金會獎助警察子女就學
白冰冰面對人生苦痛的態度跟有她的成長環境有很大的關係。
在上篇,我提到她在決心離開那段婚姻後回到臺灣。肩負著一大家子的生計,白冰冰開始不停地工作著。
在深入了解她的成長背景後,我才能理解她為什麼總是在工作。
白冰冰前半生的回憶錄
首先,物資極度缺乏的環境造就了她勤奮的工作道德觀。一個水桶事件清楚地說明白冰冰如何被貧窮所影響。
有一天,阿娥仔(白冰冰的小名)在一口大水井邊洗著衣服,大家都走了,只剩她一個人。
為了一次能從井裡打多一點兒水,她用了一隻大水桶。想不到,水桶太重了,她不但拉不上來,反而被桶子拉向井裡。其實,她只要放手就沒事了,但是,她就是堅持著不能丟掉那隻水桶。於是,她便跟那桶水奮戰著,小小的身軀半吊在井口。
不知過了多久,一雙手從背後抱住她,傳來一聲大喊:「白月娥,趕快把繩子放了!」
那是學校裡的施老師。
阿娥仔還是捨不得放掉那個桶子,雙手緊緊地抓著繩子。施老師只好抱著她,連人帶繩子一起拉。拉了好久,終於拉了上來,水灑了一地。兩個人就坐在溼地上。過了一會兒,施老師忽然放聲大哭。
阿娥仔沒哭。她只是想著,施老師救了她,為什麼還哭呢?
後來,施老師在學校裡常常特別關心她,讓她有什麼困難都說出來。
美麗高雅的施老師,大概一輩子都沒想過,在一隻水桶和自己的生命之間,居然會有人選擇前者吧。
這個故事裡白冰冰女士的形象,跟她在螢光幕前、流於浮泛的形象,形成如此強大的反差。我深深地被震驚了。
同時,父母從小嚴格的品格教養(不能偷、不能搶、不能覬覦別人的一切,包括不能看著別的小孩吃零食)養成她不服輸、永遠硬著頭皮找出路的個性、為家人付出的責任心,懂得感恩、以及熱心助人的俠義心腸。
年輕的白冰冰儘管自卑,但完全不被貧窮的處境所困。她生命中的貴人大多是因為她的不屈不饒而幫她。當她流浪於舞臺之間尋找工作機會時,曾帶著一封介紹信,信是這麼寫著的:「這女孩很乖,家境很苦,請幫助她。」
這封信讓她在桃園的藍天歌廳唱了七個多月。這段期間,她住在宿舍裡,不吃早餐和午餐,晚餐在免費供應的歌廳裡吃,把所有的收入都寄回家。
宿舍樓下是一家同事們都很喜歡去的豆漿店,但她從來不去。有一天,她照例缺席,家境不錯的同事王可麗喊著她下去吃,過了一會兒,王可麗丟了一團小東西到白冰冰的房間裡:是一張包著一塊小石頭的五十元鈔票。
她心裡覺得王可麗人真好,但仍然沒去,覺得很丟臉,被看出來太窮了。
工作之餘和同事喝一碗豆漿,多麼合情合理,但她對自己卻如此嚴苛,一心為家人付出。
捫心自問,我真做不到。
工作穩定後,白冰冰開始補習英文和日文。當時她在金龍酒店唱歌到深夜,早上便去南陽街(註:臺北的補習街)上課進修。她努力充實自己,為更好地發展做準備,後來才有了赴日發展的機會。
從日本離婚後回到臺灣,白冰冰馬上開始找工作。在第一酒店,她堅定地告訴總經理徐先生「我很需要工作。」總經理為難地看了看她的大肚子,給了她一份在後臺報幕,無需露臉的工作。生產完兩個星期後,白冰冰就忍著身體的不適,開始登臺表演。
數年後,第一酒店面臨財務危機,即將倒閉。雖然白冰冰早已離開這個工作,在得知此消息後,立刻湊了十幾萬給徐先生。
另外,梶原一騎數次來臺灣找白冰冰,試圖挽回。單親媽媽在當時的社會仍然是不受待見的。她頂著經濟等各種壓力,不與他見面、堅持離婚。不過,即使在費了好大的勁才離了婚,一直要到梶原一騎在1987年過世,這段夢魘才真正結束。
那段婚姻讓白冰冰認清獨立的重要性。
白冰冰的事業蒸蒸日上後,來往多是名流。由於她自己吃過嫁入豪門的悶虧,知道「有錢人的飯碗不好捧」(臺灣俚語),所以她不富養女兒,希望訓練白曉燕獨立,這才讓她自己搭公交上學。
這一路,有很多施老師般的貴人在她需要時,助她一臂之力。但,也有很多人朝著井口踹她一腳。
她經歷了刀口下討生活的秀場時期。1982年,白冰冰提高她在秀場演出的價格,惹怒秀場黑道老闆。不久後,白冰冰在路上被刺傷,差點觸及大動脈,倒在路旁,幸好被路人救起送醫。
多年辛勤的工作使白冰冰的經濟條件逐漸好轉,而辛苦得來的財富卻很不幸地招來罪犯的眼紅。
1990年數名搶劫犯侵入白家搶劫,將白冰冰、她父母、以及白曉燕五花大綁,幸好被及時解救。最後是1997年這起讓她抱憾終生的綁架案。
儘管一生崎嶇坎坷,白冰冰仍然是白冰冰。
堅強陽光的白冰冰
知更鳥:美國布蘭迪斯大學碩士,法學背景,曾從事科技政策研究。暫時沒有自己帳號,所有文章發在沒藥花園。參考資料: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70411soc004/
https://news.tvbs.com.tw/local/755955
https://kknews.cc/entertainment/k9ejnr.html
https://kknews.cc/society/38qvl9y.html
https://kknews.cc/entertainment/bq5mgoj.html
https://kknews.cc/entertainment/nx5ev3.html
https://kknews.cc/entertainment/kb5xv6q.html
https://kknews.cc/entertainment/9y2abkb.html
https://kknews.cc/society/re3mgqr.html
https://news.tvbs.com.tw/local/755955
https://kknews.cc/zh-tw/entertainment/k4bxv.html
https://kknews.cc/entertainment/gp6nx8.html
https://kknews.cc/entertainment/vaeo6kl.html
https://kknews.cc/zh-tw/comic/8zv4ol.html
https://kknews.cc/news/nxbr3e2.html
https://kknews.cc/entertainment/z63qbzq.html
https://kknews.cc/entertainment/xme8pqo.html
https://kknews.cc/entertainment/k9ejnr.html
https://kknews.cc/entertainment/pel9l5p.html
《勇敢的飛吧,燕子:白冰冰360小時驚魂日記》,白冰冰著,1998
《管芒花的春天:白冰冰的前半生》,白冰冰口述,曹銘宗著,1996
《人質、謊言、錄音帶:謝長廷目擊圍捕陳進興現場》,洪毓勳、遊佩瑛著,1998
《真愛─南非武官vs. 陳進興的故事》(「Hostage in Taipei: a true story of forgiveness and hope」),卓懋祺McGill Alexander著,李璞良譯,2001
▲上下滑動查看更多
👇點擊左下角「閱讀原文」,可直接打開沒藥花園知乎專欄(二):《十大奇案獨家推理:誰是真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