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思檬真實故事計劃
無現金、健康碼通行,老年人在智能時代頻頻遭遇困境,成為掉隊者。在北京一些社區,開辦了專門的手機課程,幫助老年人學會使用智慧型手機,從最簡單的拼音和美圖秀秀教起。一群白髮蒼蒼的人努力追趕著時代的腳步。
暮年的學習任務
餘慧蘭從一開始就沒跟上。
同桌的老人學得快,幫餘慧蘭點了兩步,又接著看自己的手機了。指尖停留在點開的頁面,她沉默地看著屏幕,不知接下來該點什麼。這時老師王巍已經講到好幾個步驟之後,同桌的老人點開一個頁面,又轉到另一個。餘慧蘭乾脆把已經黑屏的手機放在一邊,掏出老年卡擺弄起來。
12月1日9點,北京順義石園西區養老服務驛站正在進行智慧型手機培訓課,學生都是家住附近的老人。手機課最早在2016年零零散散地開課,後來諮詢手機使用問題的老人越來越多,便固定下來,每周一節課。久而久之,課程形成規模,老人們每周一聚,也養成了習慣。
驛站臨街,靠外的牆面安了幾扇大窗戶,陽光映進來,大廳很亮堂。手機課就安排在進門的大廳裡,左右兩邊擺著幾排桌椅,9點不到,老人就陸續坐滿了。
圖 | 北京順義石園西區養老服務驛站
王巍39歲,本是社區的志願者,後來成為手機班的授課老師。順義石園街道一帶共有5家養老驛站,除手機課外,還有免費的國畫、書法和手工課。在疫情發生前,沒有課的時候,老人們也會來驛站打牌消磨時間。
這節課,王巍教老人利用微信裡的出行服務查公交路線。之前,她還教過老人用百度地圖、高德地圖,直到微信推出導航功能,她立馬把課程內容換了。對老人來說,接觸新軟體是一種負擔。
這天上午,困擾老人們的難題是,想從這裡,去順義金街的華聯超市,坐哪班公交的站數最少,哪班公交耗時最短?
輸入目的地是最難的一步。有的老人用語音,有的用手寫。手寫寫得潦草了,手機就會識別成別的字,語音說得不標準,也會被識別成錯誤的地點。輸完地點,下面出現一連串的選項,老人也不知道怎麼選,他們鮮少獨自外出,大多數地點於他們而言,都是陌生的。
圖 | 社區驛站在教老人如何用手機查詢公交線路
像在跟一個電子怪物進行搏鬥,初次嘗試便失敗的老人,很容易有厭學心理,甚至產生電子設備恐懼症。因此,教學的首要教義是,照顧老人的自尊心,其次要幫他們建立學習的信心。講課的時候,王巍聲音洪亮,語速則很慢,有時一個操作步驟要重複很多遍。
但有時候,重複也是無效的。餘慧蘭70歲出頭,她耳朵不好,聽不清王巍講什麼,只能看投在幕布上的幻燈片。
餘慧蘭從去年就開始上手機課了,但像這天的課堂一樣,大多數時候,她都沒有什麼收穫。
她的手機屏幕上,有三排圖標,實際用到的軟體只有四個。微信也不常用,她不會用拼音,別人發來的語音也聽不清。孫子曾提議教她用拼音打字,她試了好幾次,還是記不住,索性不學了。
疫情時期,幾乎作為通行證存在的健康碼卻成了阻撓老人活動的東西。許多老人不懂得如何掃出二維碼,去醫院看病成了難題,又不好意思麻煩忙於工作的兒女,明明已經費盡周折到了醫院門口,卻就是進不去。行動支付盛行的當下,多數消費場所已經取消了現金收款,但老人們對線上付款還不太信任,出行和生活處處不便。
從書信時代走過來的老齡群體,有著和網際網路時代並不通曉的語言系統,但在這個幾乎離開智慧型手機便無法好好生活的世界,如果不想活成一座孤絕的島,老人們必須要在暮年開啟新的學習任務。
衰老,意味著記憶力的衰退,學習能力也會隨之下滑,因此,老人們學習的內容總是在重複,進度緩慢。鄧荷香68歲,在連續上了近兩個月的手機課之後,她終於學會如何換微信頭像、發朋友圈。最近,她羨慕別人有豐富的表情包,央請驛站的志願者幫自己存一些表情。一小時的手機課程中,她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一直在反覆練習收藏表情的步驟,讓自己不要忘記。
鄧荷香的同桌是手機課的老學員,她頭髮燙了小卷,頸上繫著絲巾,是一位彬彬有禮的老齡女士。通過手機班教授的出行服務功能,她了解了不少從家去往市內景點的路線,儘管因為要照顧孫子,她其實沒有太多時間出遠門。
在按照老師要求輸入了幾個地名之後,她開始在「目的地」裡輸入自己最想去的地方:承德避暑山莊、古北水鎮和九寨溝。
闖入者
截至2018年9月,微信55歲至70歲用戶達到6100萬。這是一群笨拙但虔誠的闖入者。儘管世界已鮮有耐心去傾聽老年人的需求,但他們仍有強烈的探索欲,除了用微信發消息、打語音、他們還想利用行動支付在網上購物,想用美圖秀秀給自己的照片加工。
王桂芳64歲,手上的智慧型手機用了兩年多了,她是按一個親戚家的小孩的年齡來推算的——他現在兩歲零四個月。孩子出生那陣,她幫著照顧,給他們送飯。作為感謝,親戚送了她一部手機。
手機不貴,一千多塊,王桂芳早就想買了,但她捨不得,以前用的都是兩三百的。她跟兒子提過想買智慧型手機,但兒子說,「能打電話得了,弄什麼弄。」
王桂芳就沒有再提,她從來都不是愛提要求的人。兒子離婚了,還要供在讀初中的孩子上學,家裡用錢的地方不少。
今年是王桂芳在養老驛站上手機課的第三個年頭了。最開始,她只會接打電話。課上教的記不住,她就課後追著老師問,沒有手機課的日子,到了驛站,她也追著老師開小灶。現在,她用手機比班上好些老人熟練,同學遇到不懂的問題,她有時也能幫著解答。
第一次學發微信語音,對話框裡按下去,王桂芳立馬撒開了手,怕人家聽見,又怕聽不見。她給一個朋友發語音,想告訴她自己學會語音聊天了,但發出去了一段亂七八糟的符號。朋友問她,老王你要說什麼。她說自己剛學,想試試。對方鼓勵她,別著急。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王桂芳慢慢地學會了發語音。
在手機課上,王桂芳學會使用拼多多,第一次嘗試在網上買東西。支付的環節需要綁定銀行卡,她不敢,怕錢被划走,讓兒子給自己轉了100塊。下單的一刻是興奮的,同時又惴惴不安,她擔心自己被騙,後來東西送到了家,才相信是真的。
現在,王桂芳用微信付款比用現金多,100塊不夠用了,每次都讓兒子給她轉1000。她還跟丈夫一起在拼多多上玩走步賺金幣的活動,她每天走一萬多步,賺的金幣能提現三毛錢上下。最近三個月,她賺到了40塊錢。
錢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享受智能世界的樂趣。步入老年之後,現實世界能夠供給的娛樂設施就極有限,對於人生的期待,似乎只剩下健康,快樂和安詳。
可老了就要一定要去公園撞樹嗎。在智慧型手機裡,老年生活也有很多可能性。每天早上,王桂芳要花半小時料理自己在拼多多上種的果樹和菜。種果樹可以換水果,果樹成熟的時候,能換來兩個柚子,也可以是三斤蘋果。
在手機班上課的老人們大都會在拼多多上種樹,他們互相助力領水。種水稻、土豆和紅薯也可以換東西,但要在凌晨搶購,為了這場大搶購,王桂芳通常在中午小睡一會。有天晚上,她接連搶了三樣,烤饃片、麵包和紅棗,過程像玩競技類遊戲般刺激。
圖| 北京順義石園西區養老服務驛站的社工在上課
另一些軟體則給老人們提供了施展才藝的空間。王桂芳喜歡唱歌,兩年多,她在全民K歌上錄了1100多首,唱得最多的是評劇。小時候,村裡有個評劇團,她經常去聽,慢慢自己也會唱。現在她在網上有200多個粉絲,都是聽了她的歌后關注的。
衰老也許會令人變得消極,但不斷學習,接觸新事物,讓老人們重燃了生活的熱情。
石珍彥70歲了,她關注了3個用來製作相冊的訂閱號,找到製作相冊一欄,選好照片,就能自動生成帶場景和音樂的相冊。這是她聽人說過幾句,回到家裡自己琢磨出來的。
她的微信頭像是用美圖秀秀合成的,照片裡,她站在一處綠意蔥蔥的景色裡。她通常一個人去公園散步,因為兒女不在身邊,相熟的老人不住在一個小區,不方便相約。她喜歡在獨自散步時多拍一些美麗景致的照片,回家後跟自己的照片合成到一起。
石珍彥通常把製作好的相冊發給一個朋友看,見不到面的時候,他們就看看對方的照片。她也把相冊發給過外孫女,想讓她欣賞欣賞。忙於工作的外孫女沒時間看,簡短回復了幾句。意思是,她自己玩好了,一天高高興興的,就行了。
一種需要
課後回到家,王桂芳還得自己再琢磨幾遍。她的孫子12歲,用起手機來比她熟練,她常趁著孫子寫完作業後問他一些功能怎麼使用。她不問兒子,每次一問,他總有一番說辭,「您怎麼怎麼,我好多事忙著。」
儘管學習過程緩慢而吃力,老人們還是願意更多了解網際網路世界的奧秘。如今,手機班的固定學員已有近80名,學會使用智慧型手機,慢慢讓他們重新獲得了對生活的掌控感。
像很多老人一樣,石珍彥擔心在錢上面出錯。她不愛玩拼多多,下載它只是為了幫朋友助力,她也不會手機支付,因為外孫女不讓她用。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兩輩人似是身份轉換,她開始什麼都聽外孫女的。
雖然小輩都不常陪在身邊,但石珍彥仍常常在心裡羅列著:抽紙、洗髮水、醬油、醋和零食,很多生活用品都是兩個外孫女從網上買的,她們很知道孝順。
兩個外孫女都是石珍彥帶大的,小的去年畢業工作,大的今年博士畢業,也開始工作了。兩個外孫女離家之後,石珍彥閒下來了,她開始到驛站學畫畫、書法。重陽節,她畫了一副菊花,菊花畫得清秀,一旁的字顯得有力,後來被貼在驛站大廳前面的牆上。
疫情蔓延時期,養老驛站不開門,王桂芳心心念念,特別想進來。她已經離不開驛站了。除了手機課,她還在這裡學畫畫,跟其他幾個老人一起鼓搗點小節目。驛站闢了一個小屋給喜歡音樂的老人活動,有敲碗的,唱歌的,彈琴的,由一個姓尚的退休老師帶著,每周約定幾次到小屋裡編排節目。
擁有相同需求的老人們聚在一起,搭成了一個獨特的社交網絡。他們去過學校演出,但更多的時候,只有驛站的工作人員把表演錄下來,發到群裡跟其他老人分享。這樣的視頻,王桂芳的手機裡存了好多。她展示其中一條:視頻裡,她跟尚老師一個拿著筷子敲碗,一個敲懸掛著的啤酒瓶,發出叮叮咚咚,有節奏的音樂。
對王桂芳來說,驛站是一件晚來的禮物。驛站早上有課,她就趕著把家務活做完,再跑來上課。教畫畫的老師鼓勵他們多來驛站畫畫,但王桂芳捨不得,擔心浪費太多驛站的紙筆。
退休前,王桂芳在西城區工作,後來為了照顧老人回到順義。現在,他們夫妻倆跟離婚後的兒子、孫子住在一起。一天三頓飯,是王桂芳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早上6點40孫子從家裡去學校,她6點出頭起床給他做早飯。接著她跟丈夫出門散步,順便買菜,她讓丈夫把菜帶回去,自己來驛站上課。中午11點45孫子從學校回到家,她從十點多開始準備午飯。晚上兒子回家,再做一頓豐富的。
一天下來,留給王桂芳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多,家裡的空間亦是。客廳要讓出來給孫子寫作業,沒有王桂芳的地方。有的老人回到家裡練畫畫,她沒有地方練,只有在課上的時候畫。
前段時間,王桂芳的一個高中女同學建了個微信群,一個拉一個,最後共有15個女同學進了群。70年代畢業以來,40多年裡,王桂芳還沒有聯繫上過這麼多人。她們在群裡聊今天都幹了什麼,生了病,也互相問問怎麼治。其中一個女同學不太會用微信,用的還是丈夫的手機。王桂芳把高中時候的畢業照發到了群裡。初中高中的畢業照,她都保存著,從娘家帶到婆家。
在群主的組織下,王桂芳和群裡四個要好的同學連上了視頻。這是她第一次使用視頻通話,時隔40多年,5個對彼此的記憶還停留在中學時代的高中女學生,終於見了面。
*除王巍外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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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袁思檬
編輯 | 劉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