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社會,與經濟的飛速發展相適應的是人們對於欲望的強烈訴求,「精英意識」也藉助各式的現代傳播手段獲得了極為廣泛的推崇。作為來源於生活並反映現實的藝術形式,影視劇紛紛將目光轉向了精英階層,各類敘述商業精英或政界精英的類型片層出不窮。然而,不可忽視的是,在繁盛的城市文明風光表面的背後,是大多數草根階級的黯淡而又平庸的人生。「草根」直譯自英文的grass roots,是同主流、精英文化或精英階層相對應的弱勢階層。作為一部以展示草根階級的真實生活和精神世界為中心的作品,《火鍋英雄》依然棄用了以往影視劇作中慣用的「超人化」模式,以敏感的觸覺捕捉到這群在生活的泥淖裡沉重呼吸的底層群眾,原本佔據社會舞臺的中心位置的大人物被迫離席,而擁有著最廣闊的社會根基的小人物則紛紛登場。影片不僅反映了崛起中的市民階層的情感合理性追求,還達成了對社會邊緣人物的欲望訴求與人性審視。
一、物慾誘惑下人性的痛苦掙扎
《火鍋英雄》在精神層面上的可貴之處在於引入了當下文化中的多重典型元素,這體現在影片針對社會意識的影射和人性內在的思考。這些多元的文化精神以一種復調的話語姿態顯現於生命存在的巨大精神空間,包括對兄弟義氣的弘揚、對人性中情愛欲望的肯定和自我價值的懷疑。影片以金錢作為欲望的物質承載空間,在展現底層階層內部、底層與非底層階層之間的物質欲望狂歡式的博弈之時完成對人性的思考。
簡單回顧一下影片中所展示的劉波、許東、王平川、于小惠四人的成年生活困境以及其中掩埋的艱辛悲酸,便可以感性地獲知「人在囧途」的沒落境地是平凡大眾的人生中所不可避免的。人文與暴力、欲望同人性的不可調和的衝突在影片中被突出地表現在幾個主人公在金錢、情感與道德的激烈抉擇中,而這種表現還伴有重慶火鍋這一客觀意象加以補充和象徵式概括。火鍋裡漂浮著的厚厚的一層紅油蓋住了底下的熱烈與辛辣,看似平靜無事,一旦火候到了就生猛地爆發開來,這種沸騰的情緒也推動著電影情節的發展,使影片前半段三兄弟的委屈怯懦最終化成了後面的激烈抗爭。可以說,影片通過層層鋪墊並大肆渲染「金庫鬥歹徒」這一中心事件,較為一針見血地揭露出在物質利益的漩渦裡最初裹挾著善意的人性的痛苦掙扎。這一主題既是個人的,又是群體的,既是歷史的,又是現實的,是超越階級的人本產物。
關於人性之經典敘事的絕妙之處在於對人物形象兼顧內外的細緻展現。《火鍋英雄》的前半段極力構建出劉波困頓失意的中年境遇,將一個在生活的陰暗面無能苟且的小人物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他沒有一份光鮮亮麗的職業,只有一個與兄弟合夥經營的面臨倒閉的洞子火鍋店;他打牌欠下高額賭債無力償還,被重慶高利貸幫派威脅、毆打;他甚至沒有一個完整美滿的家庭,已過中年仍然未能成家立業……影片透過造型感覺強烈的電影視聽語言所展示的主人公悲慘的人生境況,既為他萌發「搶劫金庫」的邪念做足了合理性鋪墊,又與故事後程劉波的警局自首和勇鬥劫匪事件產生了鮮明的對比。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無所作為的失敗者,卻能最終成功壓制內心的貪慾邪念甚至做出不顧危險營救眾生的英雄主義舉動,這正顯示出人性的不屈與執著上升。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與歹徒的殊死搏鬥既是一場超越常規的激情展現,又是生命本體的一次充滿緊張感與戲劇性的歷險。
觀看過《火鍋英雄》電影海報的人都不會忽視這樣一個細節:劉波、于小惠、許東、王平川分別對應影片中的四個戴著面具的劫匪——孫悟空、唐僧、豬八戒、沙僧。有意思的是,影片中當劉波等四人被捆綁在金庫裡時,正是分別被套上了四個劫匪的面具。如果說年少有力的劫匪對「師徒四人」的戲謔隱喻著「沙坪垻草蜢」後青春的無奈,那麼作為救世主形象的于小惠的出現則為劉波三人原本困頓的人生機遇帶來了最大的轉機。作為影片中的一個極富意味的敘事修辭策略,搶劫四人組和火鍋四人組就好似事物的一體兩面,搶劫四人組正是火鍋四人組內心中惡的一面的對應顯現。這是對文學創作中象徵寫意手法的成功運用,自古正邪難相容,而善惡卻在一念之間,便自然地引出了人性的複雜與多變的主題。
二、情感漩渦裡命運的自我救贖
《火鍋英雄》極力強調正面情感力量的能動作用,對情、義的追求使得主人公在爭奪利益的漩渦中即便焦慮、迷失過,卻還是完成了在面對誘惑時對理性的正確把控並實現了自我救贖。從主人公前後命運的截然不同的對比中,我們也可以窺見道德對物慾的約束和正面的價值引導作用。
在現代影視藝術中,青春愛情元素已經成為絕大部分電影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火鍋英雄》自然也不例外,劉波和于小惠之間的矛盾就構成了一段在黑色犯罪電影中本應輕描淡寫的青春愛情故事,使得影片在火辣而生猛的暴力表現之外還獲得了一種溫情敘事的意味。值得注意的是,楊慶拋棄了以往對於青春愛情的一般性展示而開創了一種新的拍法,那就是不去刻意地討論青春與愛情,而是將它們穿插在曲折多難的現實中,實現了場景上的巧妙銜接與節奏上的靈活把控。
因此,《火鍋英雄》其實是在青春片和犯罪片、在現實與過去之間,找了一個微妙的平衡點。電影中一個極富深意的鏡頭是,當劉波家中失火時他看到了站在濃煙裡抱著紙盒子的于小惠,那一瞬間眼神中的驚慌一閃而過,而代之以不動聲色的感動和溫暖,這種既是心理的又是人物情感的節奏變化與影片中赤裸裸的暴力鏡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同時也暗含著一份隱忍的期待與憧憬:渴望獲救,卻深知夢想慘澹。于小惠的出現改變了劉波原本單一、失意的人生軌跡,而導演無限誇大那封告白信的作用與意義,一方面凸顯出兩人之間的愛情超越時間與現實的難能可貴,另一方面則隱喻劉波找回了年少時的自信、力量與生命的尊嚴。
當然,《火鍋英雄》還有另外一條極為重要的平行感情線,那就是劉波、許東和王平川之間的兄弟情義。故事一開始欲揚先抑,以一段圍繞著「變賣火鍋店」展開的兄弟之間的爭吵來暗示三人失敗的經濟、生活窘況,緊接著卻話鋒一轉,一張「失戀陣線聯盟」的老照片為這段兄弟情義注入了一股回憶的氣息與溫暖的情調。而「劉波偷錢」事件則再次將三人之間的矛盾推向了頂峰,等到故事的高潮來臨之際,三人終於冰釋前嫌,於患難中見真情。
縱觀這段跌宕起伏的感情線的發展,不難發現故時友情的堅固與現有金錢的缺失構成了一個劇烈的衝突。當青春的激情和夢想的信念漸漸在現實中褪色,物慾的要求就無可厚非地成為他們衡量一切的重要標準。從碌碌無為的平民百姓化身勇鬥劫匪的火鍋英雄,這不僅是人情戰勝欲望、善良戰勝醜惡的過程,也是他們在艱難時光裡對命運的自我救贖。從這個角度上看,影片解構了英雄的崇高性與精英感,完成了使現代人對於命運的思考從烏託邦式的神聖化到追求平凡現實的感性化的轉換。
如果說,在影片的敘述中,主人公間或「幸運」地完成了「自我救贖」的工作,但草根人物在物慾的誘惑與真情的浸潤下宿命性的選擇意義卻繼續延伸。影片的尾聲,是「火鍋四人」在天台上一邊吃著火鍋一邊載歌載舞的歡樂情景,溫暖的夕陽色調傳達出滿屏的溫馨與祥和。在連續而綿延的畫面中,鏡頭拉開成一個廣闊的俯角,仿若「上帝之眼」見證著一切激烈重歸於平靜,一切宏偉重歸於渺小。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較量之後,草根人物的生活不可避免地脫離英雄主義的光環,回歸到生活最真實樸素的原生面貌上來。
三、黑色幽默中人物的悲歡離合
「黑色幽默」作為一種美學形式,屬於一種帶有悲劇色彩的變態的喜劇範疇,見諸文學、影視等藝術作品中,是人類對生活中的無意義與荒謬的一種回應。它不同於一般幽默的地方在於,它是悲劇內容與喜劇形式的雜糅,在表面的荒誕不經、玩世不恭的背後隱藏著沉重的苦難與殘酷的現實。故而奧爾德曼認為黑色幽默是一種「把痛苦與歡樂、異想天開的事實與平靜得不相稱的反應、殘忍與柔情並列在一起的喜劇」。
《火鍋英雄》花了大量篇幅來描述三兄弟中年落寞的悽慘生活,他們一個嗜賭成性,一個懶散無志,一個懦弱無能,甚至不得不通過變賣生意慘澹的火鍋店來還債,然而影片就在此時迎來了第一個大轉折——三人擴建火鍋店時意外挖到了金庫。故事在一波三折中繼續發展,三人也由企圖偷錢的盜賊演化成了勇鬥劫匪的英雄。更為驚奇的是,貪婪兇惡的劫匪摘下面具後竟然呈現出身著白襯衫的俊朗大男孩的外表。荒誕的情節、陰沉的氛圍、暴力的打鬥和尖銳而深刻的諷刺無不折射出這個殘酷而麻木的現代社會中最為黑暗的一面,現實世界的殘忍與人性最初的善良形成了鮮明的二元對立,並且產生了一種深邃的極具外延張力的精神力量。
與影片荒誕滑稽劇風格相適應的是其強烈的藝術化敘事色彩,而這得益於導演對「巧合」的合理運用。回顧電影情節,不難發現影片中穿插了諸多伏筆來引出這些在日常生活中不多見的「巧合」。如外公抽菸引發火災燒毀了房屋;七哥一行去找劉波等人報仇卻誤打誤撞碰到了劫匪並與之展開決鬥;于小惠當年寫給劉波的告白信恰好被王平川裝在了被劫匪拿走的錢袋子裡……這些巧合的出現使情節的發展走向曲折化,增添了故事的趣味性。除此之外,這些令人難以捉摸的巧合所牽扯出的「蝴蝶效應」又折射出當代中國的底層人民世界裡的怪誕生活體驗,表現了人生的不確定性與命運的無常感,是對文學與影視作品中常有的「宿命論」的成功消解。
如果說「黑色幽默」是為揭示悲喜交加的殘酷現實,那麼「荒誕」和「巧合」的意義就不再局限於製造妙趣橫生的劇情和嚴謹細密的故事結構,而是在命運的齒輪下呈現為一種嚴肅的、悲劇性和震懾性的力量:「通過把自己的一生變成一首語無倫次和荒誕的詩,每一個人便能夠對世界的殘暴和愚蠢表示其輕蔑。」劉波不顧性命地與歹徒搏鬥,目的並非在於得到社會的嘉獎與饋贈,而在于堅守住道德圍城中最後一道良知的堤壩和內心深處關於生命尊嚴的真誠信仰。
四、結 語
《火鍋英雄》既有對人性惡的審視與批判,表現出這個物質利益至上的現代社會裡人們面對金錢誘惑的痛苦與掙扎;又有對生命真善美的弘揚,蘊含著在優秀歷史文化的牽引下重慶人民橫衝直撞的銳氣和直面現實的勇氣。作為一部極具平民意味的草根電影,影片將敘事的中心濃縮到普通勞動人民身上來,平凡的草根人物加上繁華城市背後的窮街陋巷再配以極具地域風味的重慶方言,真正做到將「新現實主義」和「黑色幽默」的風格雜糅起來,並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更為重要的是,《火鍋英雄》與現實生活中草根人物的生活和心理狀態保持了熱切的情感共鳴,它以真實的底層經驗複寫了現代人的焦慮與欲望,使觀眾具有很強的代入感;又以都市草根的悲喜人生為切入點,實現了對當下中國現實的真誠觀照與真心關懷,並利用道德約束與情感救贖實現了其對物慾衝動的審思。以上種種,不僅對於創作出更多更好的接地氣地傳遞中國精神的作品具有積極的意義,也對中國電影現狀研究和未來發展出路具有代表性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