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過後,我回到家鄉,望見父親和母親正在大門外的田地上忙碌著。父親用鐵鍁挖著一塊長方形的土坑池子,母親蹲在一堆地瓜前,彎著腰挑選好地瓜。我走近他們,母親抬起頭高興地說:「你今天怎麼有空回來了?」「今天是星期六,家來看看您。」我連忙答道。父親聽到我的聲音,也直起腰來問我,「你上次帶回的地瓜吃了嗎?甜不甜啊?」「吃了,咱家的地瓜真甜!」我笑著回答。「剛才,我和你娘商量,孩子們愛吃地瓜,今年就多育點地瓜秧,咱家地裡多種些地瓜。」父親一邊用鐵鍁翻土,一邊高興地談起種地的事來。說起種地瓜的事來,父親滔滔不絕,他深深地熱愛腳下的這片土地,對地瓜情有獨鍾。
我的家鄉在魯南山區,村莊有一個好聽又大氣的名字——聖水峪。說是因村中那條由南向北流淌的小河,常年泉源湧流,水勢盛大而得名。又因西鄰孔子出生地——尼山,與名山聖人有交集,自然有了聖地聖水的光環。
村莊坐落在東西兩座山谷之間,東西兩座山脈,南北走向,綿延數公裡,層層梯田,錯落有致。土地雖不肥沃,卻也盛產地瓜、花生、穀物雜糧和優質的瓜果。春天,山坡上杏花、桃花、洋槐花次第綻放,景色迷人。夏季,山林樹木茂盛、果實纍纍,農作物碧綠連片,生機盎然。秋收時節,商販們來山區收購新鮮地瓜和山貨,熱鬧非凡。
父親種的一畝多地的地瓜,刨出來能換300多塊錢。但他不捨得賣,覺得地瓜還在長,不到收穫的時候。直到霜降來臨,地瓜秧打蔫了,他才一墩一墩地刨出來。望著一壟壟擺放整齊的、紅黃相間、個頭均勻的地瓜,他就滿意地笑,額頭上又添了幾道皺紋。
鮮地瓜出售前,父親母親挑選一些黃皮黃瓤的地瓜貯藏在地窖裡。這樣,我們從冬天到來年的春天,都能吃到自家新鮮的地瓜。我回家看望他們,臨走時,父親總不忘問我一句,帶一點地瓜回城裡吧?我只要說帶一點地瓜,父親就非常高興地下到4米深的地窖井,取上半筐地瓜。
俗話說,冬好過,春難熬。我望著父親知足的眼神,一下子勾起了小時候的生活情景。作為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在計劃經濟的年代,人們在生產隊吃大鍋飯,家鄉的山嶺薄地本來就十分貧瘠,十年九旱,靠天吃飯,再加上管理經營不善,鄉親們常常吃不飽肚子。改革開放以後,農民有了種地的自主權。各家各戶最喜歡種植的農作物是地瓜。
鄉親們稱地瓜又叫竽頭,地瓜幹又叫竽頭乾子。我家六口人,每人分到半畝口糧田,父親和母親又承包了四畝地的責任田。每年都是一多半田地種地瓜,一少半田地種花生和穀物。地瓜耐旱、高產,到了秋天收穫的季節,家家戶戶刨出鮮地瓜,將地瓜壟平整一下,就地加工成地瓜幹。
加工地瓜幹的工具叫擦床子,就是一塊長方形木板或鐵板,中間挖一個槽洞,鑲上鐮刀頭形狀的刀片。一手扶著擦床子,一手拿起一塊地瓜,對準刀片放在上面,來回推拉,傾刻間,一塊地瓜就成了一堆地瓜幹。
擦地瓜幹是個技巧活,熟手不用看刀片,拿起地瓜就擦,動作麻利,速度又快,雙手輪流,「嚓嚓嚓、嚓嚓嚓」的響聲不斷,很有節奏感,悅耳動聽。而生手擦地瓜幹,一隻手扶著擦床子,一隻手拿著地瓜,眼盯著刀片,動作笨拙,一下一下,慢慢騰騰,「嗞啦、嗞啦」的聲音斷斷續續,聽得讓人心煩;有時,一不小心,還會擦破了手。後來,有了手搖的擦片機,加工地瓜幹的速度更快了,也安全了許多。地瓜幹均勻地晾曬在田地裡,曬滿地瓜幹的梯田像一塊塊雪白的蘆葦席鋪在山坡上。月光下,也是白花花的一片,清晰可見。
地瓜種的多了,刨地瓜、加工地瓜幹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它需要人手多,需要大功夫,更需要好天氣。那時候,沒有人收購鮮地瓜,只能把大量的地瓜加工成地瓜幹晾曬。如果遇到下雨連陰天,地瓜幹曬不幹就會長黑斑發黴爛掉,冒雨搶著拾起來的地瓜幹也會發黴,讓人心痛。發黴的地瓜幹曬乾後,吃也不能吃,賣也不好賣,一年的收成就會大打折扣。所以,那段時間,人們特別關注廣播,收聽天氣預報。
遇上好天氣,人們不約而同地揮舞鐮刀抽割地瓜秧,掄起钁頭刨地瓜,男女老少齊上陣,早出晚歸,送飯到田間地頭,搶時間晾曬地瓜幹。人手少的人家,披星戴月,打著提燈幹到半夜還不收工。一般情況下,天氣好,太陽毒,鮮地瓜幹曬三天就幹透了。人們蹲在地上彎著腰一步步地挪動,將曬乾的地瓜幹一片一片地撿拾起來,裝滿口袋或麻袋,肩扛手提,用獨輪車推,用地排車拉,運回家堆放到糧囤和屋內,一年的收成總算到家,那顆懸著的心才會放下來。但不管如何辛苦,地瓜幹晾曬得好,貯藏得時間就長,來年的春天能賣個好價錢。
家裡的收入提高了,我們的生活有了改善。平時吃上了白面的饅頭、麵條和餃子,喝上了大米稀飯。過年過節時,家裡的美味佳餚也豐富起來。但父親仍有吃地瓜的習慣,整個冬季,他經常吃煮的地瓜,心裡十分知足。在我們眼裡,父親最喜歡吃地瓜。
走進新時代,父親母親早已過上吃不愁、穿不愁的好日子,地瓜和地瓜面的煎餅也離開了餐桌。如今,他們有時想吃一點地瓜,卻不能吃了。只要吃一點地瓜,胃裡就會泛酸水,隱隱作痛。因為他們過去吃的地瓜太多,傷透了胃。我是吃地瓜和地瓜面的煎餅長大的。直到20歲參軍離開家鄉,到了西北高原才不吃地瓜和煎餅。對我來說,談不上多麼喜愛吃地瓜,卻心裡始終忘不了它。偶爾咬一口烤熟的地瓜,家鄉的味道就會甜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