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先生因罹患腦瘤,於今天上午10點59分,安然離世,享年83歲。
這位曾在74歲高齡說自己會再活30年的狂士,最終沒扛過春意已露端倪的3月。
李敖的一生,聰明、現實、自戀、自大,不懼生,不畏死,不浪費一分一秒,拼勁全力,活出自己。這樣的一輩子,值了。
十九年前,李敖就交待了後事。
1999年,李敖寫了一首打油詩,最後幾句是:遺愛捐醫院,枯骨臨風前。生時做猛虎,瀕死變春蠶。春蠶到死絲方盡,李敖一去兮不復還。
李敖知行合一,春蠶瀕死,猶自吐絲。
彌留期間,李敖仍在修訂他的「大全集」,更寫下公開信,稱自己罹患腦瘤,時日無多,一生當中,罵過很多人,傷過很多人,仇敵無數,朋友不多。在死之前,想和家人、友人、仇人再見一面,做個告別。
戊戌年三月十八日,春蠶絲盡,李敖仙遊,一去不復還。
李敖生前曾說,他不忌諱生死,願意死後把遺體捐給醫院「千刀萬剮」,但要把骨頭立在病房,讓人們欣賞他的「骨氣」。
自古艱難唯一死,在死亡面前,方顯男子漢的膽魄。這種膽魄,貫穿李敖一生,如關漢卿口中的銅豌豆,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傲立在世間。
李敖20歲時,父親就過世了。父親是臺中一中文科主任,葬禮當日,千人送行,場面盛大。
李敖受胡適影響,反對舊式喪禮,不燒紙,不誦經,不拿哭喪棒。面對滿堂衣冠,他一滴眼淚未落。
為此,李敖一度背上「不孝」罵名,他卻不以為意。在他看來,生離死別,送往迎來,多數人都依照常情。唯極少數人,不受世俗禮法約束,他們的表現,看似不近人情,其實是情深不露。
太太死了,莊周鼓盆而歌;弟弟去世,張良不設喪禮;胡適少小離鄉,到外埠求學,臨走前,他的母親一滴眼淚都不掉。
李敖笑傲生死,卻極講情義,不只對自己對家人是這樣,對師長和朋輩,也是如此。
1967年,李敖在臺北碰到殷海光,發現他氣色很不好,覺得老師染上了重病。
當時,李敖經濟上捉襟見肘,而殷門弟子中,不乏財大氣粗之流。李敖考慮了一番,親自跑到殷海光家,連說帶勸,把老師送到宏恩醫院,並請來最好的大夫,為他仔細檢查。
李敖為了給老師看病,花掉了賣舊電器賺來的錢,卻對殷海光說,他手頭寬裕,常給香港一家出版社幫忙,收入可觀。
經診斷,殷海光患的是胃癌。
李敖得知消息後,並未隱瞞病情,而是以強者對強者的態度,對殷海光說:
斯人也,不可有斯疾也。你這位憂慮的哲學家啊,羅素要聽說你得這種不哲學的病,他會笑死了。
你應該在開刀以後,好好把你要說的都寫出來,我相信那會是一部有價值的書。你有生命危險,來日無多,我本不該告訴你,但我一想,你看了這麼多書,若連生死都看不破,那書也白看了。
所以我告訴你,讓你有所準備,免得做錯了安排,浪費了時間。
李敖對死亡的態度,從容而達觀,他的底氣來自書本,來自思想。
李敖的閱讀頗具「死亡氣息」,他將自己這套方法論,稱之為「大卸八塊」讀書法。
李敖讀書,心狠手辣,看的時候剪刀、美工刀全部出動,把這本書「五馬分屍」。這一頁或那一段,有他需要的資料,李敖就把它切下來。背面怎麼辦?背面內容影印出來,或者一開始就買兩本書,兩本都切開。往往一本書看完,這本書也就被李敖「分屍」了。
對於李敖來說,一本書必須要大卸八塊、五馬分屍,進入他的資料夾,才算真正看完。
書本是李敖的思想武器,此外,他還有一把真刀。每次出門,刀不離身,儼然江湖俠客。文人帶刀者,李敖也。
臺北陽明山公寓,李敖曾坐在書房中,接受記者採訪。兩人正聊得興起,李敖突然如變戲法般,從褲兜裡掏出一把小刀,刀柄是塑料材質,呈黑色,可以摺疊,樣子相當精緻。
李敖右手握刀柄,熟練地一甩,刀刃展開,寒光閃閃。記者十分驚訝:「您沒事兒帶把刀幹嘛呢?」李敖脫口而出:「打架啊,我每次出門都帶著這把刀,用來防身,遇到壞人就跟他幹!」
說這番話時,李敖已年過七旬。記者有點好奇:「您跟別人打過架嗎?」李敖哈哈大笑,晃了晃手中的刀,狡黠地說:「這玩意就像滅火器,平時有備無患,但到了真用的時候,就不頂用了。」
記者又問:「既然沒用,那您還帶著它幹嘛?」李敖收起笑容,認真地說:「當然有用,這把刀代表了我的性格,遇到困難我不躲。」
既然不懼死,又怎會怕活?生命裡的狂風暴雨,李敖從未驚過。
這種骨子裡的強悍,在李敖看來,跟他的血緣不無關係。
李敖在大陸生活了十四年,住過的地方有北京、哈爾濱、太原、上海。日後在追溯家族血脈時,李敖總是自豪地提到滇南,誇耀自己可能是蚩尤後裔,再就是他那位勇闖關東,頗具匪氣的爺爺,以及攻讀北大,師從魯迅的爸爸。
李敖初二時,隨父母來到臺灣,念高三時,李敖對臺灣窒息人性的教育深惡痛絕。有天放學,他把書包往地上一摔:「我不上課了,就在家裡自學。」
父親聽了李敖的決定,並未暴跳如雷,而是點點頭,淡淡地說了句:「好,你小子要休學,那就休吧。」李敖聽了,喜出望外,對父親說:「所謂北大精神,就是老子不管兒子的精神,你們這些北大畢業的老子,都有這種精神。」
六十年代中期,李敖謀生艱難,曾動過下海賣牛肉麵的念頭。
李敖曾致信余光中:
下海賣牛肉麵,對諸公而言,或是驚世駭俗之舉,但對我這種縱觀古今興亡者而言,簡直普通又普通。
自古以來,文人知識人販牛、屠狗、賣漿、引車,乃至磨鏡片、擺書攤者,多如楊貴妃的體毛。今日李敖亦入貴妃褲中,豈足怪哉!豈足怪哉!我不入三角褲,誰入三角褲?
嬉笑怒罵的文字背後,是一顆永遠打不死的強者之心。
事實上,在最困難時期,李敖並未賣牛肉麵,而是倒騰過二手電器。有一次,李敖賣冰箱,買家是大導演李翰祥。送貨上門時,被李太太撞見,李太太驚呼:「大作家怎麼當起了苦力?」李敖笑笑:「大作家被下放了,正在勞動改造。」
李敖狂傲不羈,卻不是盲目自大。
他最為人所知,也是最為人詬病的那句名言:「五十年來和五百年內,中國人寫白話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嘴巴上罵我吹牛的人,心裡都為我供了牌位。」
出版人李昕解釋說,這句話印在《獨白下的傳統》扉頁上,只是他營銷自己的廣告語,並非是目中無人。這個方法很奏效,圖書出版第一天,就脫銷了,馬上加印,跟這個廣告有關。
與此類似的話還有:要找我佩服的人,我就照鏡子。
事實上,李敖很能欣賞別人文字,例如,他對歷史學家唐德剛就推崇備至:唐德剛除精通中西歷史外,還兼寫小說、劇本、詩歌,才氣之高,舉國罕見。
唐德剛年長李敖十幾歲,對這位小老弟的才華,也大為激賞,稱李敖的《胡適評傳》寫得很紮實,也是有關胡適的家庭和幼年時期最好的一本傳記。
唐德剛和李敖,都屬於性格文人,除了互相欣賞,也曾在文字裡調侃彼此。
李敖在信件中,稱唐德剛是胡適的「假猶大」。唐德剛則說,胡適對那些足以為他傳身後之名的「文人」,尤其是那些和他有同樣「考據癖」的文人真是禮遇備至。他回臺灣之後,連那個大學剛畢業的小李敖也要去惹一下。結果胡公羽化之後,李敖反叫一聲「小嫖客」,這也該是胡適生前所未曾預料的吧!
唐德剛所指出的,恰恰是李敖對胡適的反思。
李敖所敬佩的,是在五四風雲中,如霹靂雷霆的青年胡適,而不是老憊而世故、如鄉愿般的晚年胡適。
李敖認為,胡適的致命傷,就是把大好的光陰,虛擲在交際應酬上,而不是用來進行著書立說。胡適的生命,簡直在被每一個仰慕他的人分割以去,活像《老人與海》中的那條被吃光的大魚。
李敖一針見血的指出,第一流的人不該花這麼多時間去做人際關係,第一流的人應該珍惜光陰,去做大事。
他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
李敖前妻胡因夢,曾寫過一篇《李敖和我》,白描李敖的日常生活。
每天清晨,李敖都早早起床,一個人在書房裡聚精會神搜集資料,做剪貼,開始一天的寫作。他像一部精準的機器,規律地運作著,他不抽菸,不喝酒,不聽音樂,不看電視,不打麻將,可以說沒有任何娛樂活動,而只有工作。
不懼生,不畏死,不浪費一分一秒,拼勁全力,活出自己。狂生李敖,這輩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