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徐來歲月香2020-12-14 11:05:34
劉明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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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從未離去
劉明禮
15年前的那個春節,我提前請了幾天假,早早便回到老家,為的是多陪陪病中的母親。母親是一個多月之前在省城做的手術,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一。我天天禱告,盼著母親能好起來,哪怕再陪我們十年八年,甚至只是三年五載。儘管母親得的是惡性腫瘤,病理報告卻沒有轉移的跡象,更讓我多了一分這樣的期待。
出發之前,我在「稻香村」一塊一塊地精心挑選了許多點心,到藥店買了兩大罐蛋白粉;妻子給母親買了又輕又暖的羽絨服,還有繡著紅花的老北京布鞋。 母親在世的時候,每個春節我們全家都要回去和父母一起過年。儘管每次都是來去匆匆,待不了幾天,可母親卻從不馬虎,一連幾天煎煮蒸炸,備下一大堆好吃的東西,還早早地給我們曬好被子,放在炕頭最熱的地方,等待我們全家從城裡歸來。
那年也是如此。母親拖著虛弱的病體,煮了我愛吃的方子肉,炸了兒媳愛吃的素丸子,醮了孫女喜歡的花生糖。趁著晌午太陽晴好,把我們一家鋪的蓋的拿到院裡曝曬,也耗盡了她一生最後的一絲力氣。
家家戶戶飄散出的肉香,爆竹炸響殘留的火藥味,瀰漫了整個村莊。那是年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是父母的味道。寒冬已在做最後的掙扎,冰封的大地已開始溫婉,所有的揪心似乎可以釋然。透過微雲的罅隙抬頭仰望,我仿佛已看到了春水長天!
然而,當我晚上躺在母親的旁邊,心頭卻漸漸布起了烏雲。往常回來,母親總要和我絮絮叨叨說上半宿的話。可這次,母親卻幾乎一句話也沒有,甚至父親問他喝不喝水也嫌煩,連咳嗽都顯得有氣無力。第二天,當醫生的妻子給母親做了下腹外探查,悄悄告訴我:「娘的情況恐怕不好,我摸著她肚子裡有疙瘩,怕是轉移到肝臟了。」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齒蹦出幾個字:「胡說八道!」儘管從母親被確診為胃癌晚期,我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可從嘴上到心裡都不願承認,母親的曲已唱到無韻,她的書已翻到無字,她的茶已喝到無味……她人生的大戲已接近劇終。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
大年初一早上,我準備的鞭炮一個也沒有放。妻子把餃子端到母親床前,母親只吃下三個便放下了筷子。我端起餃子,跪在母親身旁,像兒時母親哄我吃飯一樣,餵著她又吃下去兩個。那時母親餵我,是滿臉笑著;而此時我餵她,心裡卻在哭泣。我心裡默念:母親,只要你活著,我願天天侍你茶飯,直到永遠!整個春節,我心裡都像有千重霾障,沒感到一絲的快樂。
為了這個家,母親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我是母親生下的第五個孩子,也是最後一個。生下我時,最大的哥哥只有九歲。父親在外地教書,五個孩子吃喝拉撒、縫縫補補,地裡的農活,家裡的豬、羊、雞、鵝,都是母親一個人的事。在生產隊幹活,青壯勞力一天能掙八分工,母親這樣的婦女只能掙六分。為了多掙點工分,母親白天參加集體勞動,晚上給隊裡紡棉花、織布、幹小雜活。生產隊栽紅薯,派女的埯苗,青壯男勞力挑水,母親硬是堅持要和壯漢們一樣去挑水,為的就是多掙兩分工。村裡人都說我娘是鐵打的!可即使這樣,分得的糧食也非常有限。晚上,母親幾乎不吃乾糧,只是喝稀粥就鹹菜,飢一頓飽一頓。由於過度勞累,從我記事起,母親不是頭疼就是腰疼腿疼,但她卻像一隻高速旋轉的陀螺,一刻也不停歇,每天靠吃大把的止痛片硬撐著。母親的胃就這樣落下了毛病。
過了春節,我想再多陪她幾天,可母親說啥也不肯。她有氣無力地說:「你們要上班,孩子得上學,都耽誤不得。我沒事,只是貧血,養幾天就好了。」那時,我在單位當著主官,確實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只得忍淚暫別母親,心想先回單位把緊要事處理一下,過幾天再請假回來照顧她。臨走之前,我囑咐哥哥姐姐,找個好天兒拉母親到縣醫院做一下複查。
正月十八,哥哥打來電話,說帶母親做了檢查。我急忙問情況怎麼樣?電話的那頭,哥哥哽咽著說:你回來吧,咱娘讓我給你打的電話……我的心一下子便揪到了嗓子眼。來不及多問,趕緊聯繫朋友開車送我回老家。
急急地趕回老家,母親還清醒,只是無力地躺在炕上。見我回來,她強擠出一絲笑容,說「我沒事,只是想你」。我趕忙背過身去,任由熱淚流淌。天黑下來了,我給朋友打電話找車,明天要送母親去醫院,我要讓母親活著!
正月十九,天空布滿烏雲,窗外飄著淡淡的雪花,屋子裡的空氣,也仿佛被凝凍了一般,安靜地令人窒息。黎明前的村莊死一般沉寂,遠方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哀鳴。就在那一刻,母親走到了生命的終點。從她氣若遊絲,到溘然長逝,我一直緊緊拉著母親的手。我怕我的手一鬆開,母親會頓時走遠——儘管她已經走了,走的是那樣絕決,但我心有不甘!
娘啊娘,你別走!可任我千呼萬喚、肝腸寸斷,母親卻再也不肯睜開她的眼。思親想親不見親,蝶夢相親;話在語在人不在,音容宛在。真是痛煞斯人!
燭光裡,母親的照片被靜靜地掛在了牆上。她那溫柔的目光,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們,充滿慈祥,充滿憐愛,飽含囑託,也飽含期望。這是多麼熟悉的目光!我們兄妹姐弟,就是在這樣的目光裡生活、成長。母親含辛茹苦把我們兄弟五人養大,受了一輩子苦。如今,孩子們都已成家立業,最小的我也已是上校軍官。好日子剛開始,母親就走了;該享的福還沒享上,母親卻沒了!母親走的時候,只有七十一歲,還那樣的年輕,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屋子裡點起了供香供燭。搖曳的燭光中,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夜晚,母親把我摟在懷裡,望著那盞燭火,給我講牛郎織女的故事;我仿佛看到了,母親大半夜,還在一針一線給我們縫補衣裳;我仿佛看到了,母親用顫巍巍的老手端來一碗荷包雞蛋面,送我離家歸隊……母親操勞一生,從沒有松心過;母親和善一生,從沒與人爭過;母親儉樸一生,從沒有享受過。淚水,迷濛了我的視線。朦朧中,我仿佛看到母親乘著一朵蓮花,駕著仙鶴飄然而去。我精神世界裡的支柱,一下子崩塌了下來——我明白,從此,我再也沒有了母親,再也見不到我的白髮親娘!
母親下葬的時候,我哭倒在母親的墳前,不知不覺竟抓了一把她墳上的土,竟鬼使神差地裝進了衣兜。後來,我把土帶回城裡,輕輕分撒在家中的每一個花盆裡。我覺得,這樣,家裡養的花中便有了母親的氣息,母親就永遠不會走遠。
子欲孝而親不待,成了我心中難以撫平的傷痛。母親走後,我回家的頻次更勤了。我要把對母親沒有盡完的孝,加倍用在父親身上。畢竟他們相濡一生,父親也是母親難以了卻的牽掛。我覺得,多對父親盡點孝心,便是對母親的最大慰籍,便是對母親最好的哀思。每每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母親。忽地就像小的時候放學回家,見到父親,第一句話便問「我娘呢?」那時父親常對我說:「去看你姥姥了。」
是的,母親並不曾遠去,只是到另一個世界去看姥姥了,去享她沒有享受到的清福了。她們娘兒倆守著,應該也是暖暖的吧。姥姥比母親早走兩年,有姥姥在身邊照顧,母親吃不了苦,受不著罪。想到這,我多少有了些安慰。但這種安慰,卻帶有澀澀的滋味。
慈母一別十五載,我已數不清回了多少次老家。春天回去,我便爬到房頂採香椿。香椿樹是我離家那年母親栽下的,四十多年,已長得像母親為我撐起的大傘。香椿芽那醇厚的濃香,有母親的味道;夏天回去,我便採摘小院菜地裡的西紅柿。菜園是母親開出的,那紅紅的西紅柿,像母親的乳汁,味道甜甜的;秋天回去,我便摘院裡的小棗。棗樹是母親生病之前親手所植,如今的累累碩果,她卻沒有嘗過一顆,那密匝匝的一樹棗兒,掛滿的是我對慈母的感念;清明回去,我一定先要去給母親上墳,薅去墳頭的荒草,給墳上添上新土。隔著厚厚的黃土,我跟母親絮絮叨叨說會兒話,問她在那邊住得好不好,吃得怎麼樣,穿得暖不暖,胃還疼不疼,告訴她缺錢了就給我託夢。我閉上眼睛,母親仿佛就在眼前,正慈祥地看著我;過年回去,除夕我會把母親「接」回家,給她擺上一碗熱騰騰的餃子。
母親,你從不曾離去!你雖然不在這個世上,卻永遠住在我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