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給我布置了一道作業,說要請我做一個關於員工自我成長、自我反省、自我管理、自我完善、自我超越的培訓;意思就是說,要我給員工做一個如何成為聖人員工的培訓,呵呵!讀聖賢書所學啊,的確是要做聖人。聖人是這樣子的,聖人不是做成什麼樣的人叫聖人,聖人是在每一個當下都是盡其可能的人。但就像「中庸不可能也」,這既是最容易的,又是不可能的;因為「中庸」就是在任何一個當下都盡其可能地做到完善,做到完善很難,盡其可能倒是容易的。所以它既簡單又艱難,既艱難又簡單。
除了形式上說簡單或者艱難之外,它還有一個內容的問題。在內容上,有人認為簡單,有人認為艱難。比如朱熹,朱熹一輩子是非常用功的,不僅是用功於學業,他還用功於修養。所謂「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一一一這兩句話是程伊川傳下來為學做人的一個口訣一一一「涵養須用敬」,「用敬」就是用敬來涵養身心,「涵養」就是平常時候涵容、修養;涵容能夠使心量廣大,修養能夠使心境平和,所以心境要求其廣大平和。心靈的宇宙,本來是無限的,但一般人的心靈世界啊,是有限的,他的涵養不夠,他的心的容量就小;氣量狹小叫作小氣,小氣的「氣」,一般人寫成空氣的「氣」,其實也可以寫成器具的「器」,所謂「君子不器」,小器。
那如何使生命的意義提升呢?就是要涵養,使它能夠廣闊、平正。而如何使自己的心量能夠廣闊、平正呢?要用「敬」來衡量。所以隨時要「敬」,「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一個人不只是要心量廣闊、平正,你還要有學問;如果沒有學問,光心量廣闊、平正,你也沒有這個能力發揮出來。不管是處事的能力教學的能力,都沒有的,所以要好學;而如果不好學呢,也很難說有多少廣大平正的開發。所以,「子張問善人之道」,孔子說:「不踐跡,亦不入於室。」本來儒家都是追求聖人、賢人、君子啦,但大概社會上從古到今都流傳一種人格,一種人的品格、一種人的品類,叫作「善人」;那子張就問善人是走哪一條路、「善人之道」,孔子的回答很巧妙:「不踐跡,亦不入於室」。「不踐跡」這個「跡」可以說是一般的行為、一般的行事品格:善人跟一般人是不一樣的,他不庸俗,能夠超出一般人之上,有特別的情操,特立獨行,這叫「不踐跡」;「亦不入於室」,但是呢,他也不能夠入於室。
這個「入於室」,是孔子批評子路的,說他彈琴「升堂矣,未入於室也」的那個室。不入於室,就是沒有完全的意思,也就是說還沒有到達很深刻、很深奧的地方,不完整、不深刻啦!所以善人之道,就是他已經有一種志氣,他不同凡俗,但不入於室。
朱熹的註解就是,他不好學,也沒有機會學習,他不能夠有聖賢的人格作為他學習的對象,所以他只是由於自己生命的清明,然後自己努力;但是他再清明、他再努力,都還是有限的。由此可見學習的重要。因此,朱熹說了「涵養須用敬」之外,還要說進學則在致知,還要「進學」以「致知」。由這句話可知,這裡的「致知」是程伊川跟朱子意思的「致知」,不是王陽明說的「致知」;如果是王陽明說的「致知」呢,就只有前面的一句話了,只有「涵養須用敬」,因為涵養是道德的工夫,致知也是道德的工夫。在朱子,「涵養須用敬」是道德的工夫,「進學則在致知」呢,是學問的工夫,既要有品德,又要有學問。
朱子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奮鬥一輩子,自己是如此,教學生也是這樣。等到朱子臨終的時候,弟子問有什麼遺言,朱熹說了兩個字,「艱難」!難啊,要做聖賢難啊,這是他生命的體會。能夠有這種體會的人是相當了不起的,這可以說是曾子傳統,因為曾子臨終的時候說什麼呢?說「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你看他一輩子都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不是艱難嗎?所以,後世認為朱熹集大成、朱熹傳儒家之道,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曾子確實傳孔子之道,孔子之道是靠曾子傳下來的,而朱熹則有曾子的傳統一一一艱難,做人艱難啊。
至於王陽明呢,王陽明當然也是一輩子精進,他的學問、他的教學模式,也可以說是他心靈對生命的體會、對聖人之道的體會,曾經一改再改。黃宗羲所編《明儒學案》就有一個評論:王陽明的學問,以龍場悟道為一個臨界點,一輩子是「前三變」,「後三變」;龍場悟道之前,他的求學歷程、學問,或者說他為學的態度、心靈境界,他的生命特質或學問特質有三種變化,「後三變」就是從龍場悟道之後,還有三個變化;最後到五十歲的時候學問成熟,專講「致良知」。這前三變和後三變加起來是六變,如果把這六個變化全部列出來,會發現每一次的變化都是辯證型的變化,就是比前一變更高一層的變化,而能夠涵蓋原來的範圍。所以他的生命是精進的,隨時在長進,這每一次長進都是一次生命的擴充跟境界的提升。這了不起啊!
幾乎都在同一條路上,尤其是在龍場悟道之後,王陽明的生命方向非常地明確,但是他還有三個變化,他越來越精到、越來越縝密,也可以說越來越開闊,也越來越現實。這個現實不是我們一般的現實啊,是所謂的顯明啊,顯教啊,他開顯教一一一朱熹類似是走密教的路,陽明走顯教的路,密教的路是「性即理」,顯教的路是「心即理」一一一顯而又顯到「致良知」。牟先生的意思啊,就是儒家的道德理論到王陽明可以說完全成熟;我再加個註解:要說道德、說道德的理論,就是成德之教啦,到王陽明成熟,再也不能夠更上一層了。
王陽明也是這樣一個精進的生命,在他臨終的時候呢,弟子問有何遺言,陽明講了兩句話,八個字:「此心光明,夫復何言」!朱熹說的是「艱難」,你看,一個人要替自己的生命負責,要完成生命是那麼艱難;而陽明卻說:此心光明,夫復何言,沒有什麼話好講的,就是一片的光明,這個叫作簡易之教!
簡易,或者應該說易簡,因為「簡易」這兩個字典出《易經·繫辭傳》。所謂「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簡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易、簡這兩個字,原來分屬於乾德跟坤德,「乾以易知,坤以簡能」;但是後來說易簡而天下之理得,易跟簡擺在一起,而易是乾的德、簡是坤的德,如以乾德為領導,就應該講成「易簡」。我們今天講「簡易」,是不大通的,簡易是簡單容易,那是另一回事;但「易簡」不是簡單容易,「易簡」是天道下貫於人,心性的直接顯發這叫易簡之道!
做人有什麼艱難的呢?照王陽明看,天地一片光明、人心一片光明,你還有什麼艱難的呢?這叫「易簡」啊。那朱熹呢,隨時要敬,要恭敬,你不可以放縱,隨時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人生哪有簡單的啊!當然人生艱難啊,是吧?你怎麼看呢?各位,這是自己要做功課的!你如果還沒有做這種功課,代表你的人生還沒有覺醒根本不知道什麼叫人生,你這現實的生命生出來了,但你的智慧還沒有生出來,你還在遊蕩當中。所以每個人要做這樣子的功課,看看自己的生命,你是易簡?還是艱難?不過易簡跟艱難,是不是一定要分得清楚呢?本來易簡跟艱難在概念上是分得很清楚的,是有分別的,甚至是大不一樣的,乃至於是針鋒相對的一一一易簡就不艱難,艱難就不易簡一一一這是邏輯知識概念這樣分。但是在生命當中,它卻是可以同時並在的:易簡也是艱難、艱難也是易簡,不艱難你怎麼易簡,不易簡你怎麼知道艱難?這真的是「莫見乎隱,莫顯乎微」,這個真的是「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啦!但是戒慎、恐懼之中它又是「道不可須臾離也」、它又是「誠則明,明則誠」,當下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