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鐘錶界,王津是耳聰目明的「福爾摩斯」,一副放大鏡架上眼睛,就能從鐘錶裡上千個繁複勾連的零件中找出關鍵的疑難所在,對症醫治;他也是一位手藝魔術師,塵封了上百年的古老鐘錶,在他日復一日地打磨和調試中,重新演繹出令現代人震驚的視聽戲法。
他還有個更普通的稱謂——鐘錶修復師,進「宮」一待就是四十年。《我在故宮修文物》紀錄片播出後,在網絡的迅速傳播下,王津也成了眾人眼中溫文爾雅的「故宮男神」。
但王津的心態沒有變化,「喜歡就能幹一輩子」。讓他感嘆的是網絡的力量,「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關注傳統手藝和文化」。
近日,王津來到深圳故宮分院做講座,廣州日報記者採訪了五十七歲的王津,聽他講述數十年如一日的「鐘錶人生」。
王津在修復鐘錶。
王津站在講壇上侃侃而談,從遠處看仍能看到他眼角的道道皺紋,這正是鐘錶歲月在他臉上刻出的時間線。他的聲音柔和平靜,將四十年的鐘表修復故事娓娓道來,只有展示視頻中古鐘錶滴答的運轉聲提醒著時代的更迭。觀眾們也都被這肅穆的鐘表聲感染,除了嘖嘖讚嘆,聽不到多餘的說話聲。
「老平房」一待四十年
坐在陌生的鏡頭前,王津尚有些不自在,時不時地看著助理說話。但提起故宮,王津就來勁。「故宮的開放區域我基本都走遍了。」他稍稍揚起頭,仿佛在比劃,「從午門往西走,快到角樓那段城牆,已經開放了,但我還沒有走過。」這段熟悉的道路,他已經走了四十一年。按他手中修復的時鐘來算,已經轉了近3萬圈。
每讓一隻故宮古鐘錶轉動,王津都要花費幾個月甚至一年的工夫。每天8時左右,王津會推著那輛1985年產的鳳凰牌老自行車來到鐘錶室,直到下午5時才下班。鐘錶室位於故宮「西三所」的文保科技部中。這裡原是失寵嬪妃的冷宮,王津稱為「老平房」。
60平方米的工作室裡,師傅、學徒各佔一角,「聽不到說話聲,基本沒什麼交流」。工作檯上是精細拆卸的鐘表零件,還有數件待修復的未拆鐘錶。王津手頭的功夫就在滴滴答答聲中打磨出來的。
從當學徒拿非文物練手,到能完整修複比較複雜的古鐘錶件,這一學習過程需要十年。現在,跟著王津的大徒弟亓浩楠,已待了14年。作為第三代修復師,王津已經修復了兩三百多件古鐘錶。
王津笑著談起一則趣事。「鐘錶館前有一位志願者在此工作了13年,我卻是前些日子才第一次見到」。在常人難以想像般枯燥的工作室修復日常中,王津卻品出了樂趣和新鮮。
王津在修復室。
花一年修「魔術人鍾」
故宮所藏多為明末清初西洋進貢給皇宮的大型精美鐘錶,進貢鐘錶功能十分複雜,外形精美。宮內甚至成立了專門的「做鍾處」,「有的從設計到最後成型甚至要花十幾年時間」,王津介紹說。
而完整地修復一座故宮收藏的古鐘錶,各項工序加起來有時多達上百道。在為待修復鐘錶除塵清洗後,需要充分分析鐘錶結構、傳動系統,再確定修補方案,一步步調試,最後組裝成型。每一步都需拍照記錄,就像「醫院記錄病人的傷情」。看見很破的鐘表,王津就想趕緊修好。「就像治病一樣,先搶救病危的。」
但他也有拿不準的時候,「不知道破損到什麼程度,不拆開看不見」。四十年來,王津每年平均只能修復三四座大型鐘錶。而修復時間最長的是「魔術人鍾」,一度讓他這個「魔術師」也犯難,花了將近一年時間才「搞定」,「裡面幾乎都壞了」。
「魔術人鍾」一共有七套傳動裝置,總共一千多個零件,包括走時、音樂、鳥叫、開門等。最複雜的是聯動變魔術裝置。「每一套都有獨立的運轉模式,並通過一個連接在時間上聯動起來。門打開,魔術人開碗,出來什麼球,什麼情況下,碗打開,小鳥飛出來,都有順序,錯一個都不行。」
在沒有圖紙的情況下,王津一步步拆開零件,修復破損部件。最複雜的是調試,「看準了才敢下手」。有時候卡在某個步驟上,王津只好「在周邊走走,急也急不出來」。
鐘錶室還有放置了十年的老鐘錶,「天天擺著看,不知道怎麼下手」。修復了「魔術人鍾」後,王津覺得日後再修,底氣就足了。而在師父手上修過的「寫字人鍾」如今又面臨新一輪修復,再過兩年退休的王津覺得有些遺憾沒能修復「寫字人鍾」,「每座都不一樣,都有新鮮感,這個還沒有修過」。
王津在修復室。
幾代人的鬧鐘
王津的爺爺曾是故宮圖書館館長,少年時期,王津就每個月往故宮裡跑。1977年初中畢業後,王津也正式進入故宮工作。講座上,有觀眾問起傳統鐘錶的收藏價值,王津覺得有些「說不好」,他簡單地比較了現代鐘錶和傳統鐘錶在製作工藝、功能化、精準性上的區別。
王津講到這兒又突然想到家裡那個70歲的舊鬧鐘,他一下子興致來了。「這個鬧鐘還是我爸上學時用的,就一個普通的小鬧鐘,只能看時間。70年前的一個鬧鐘,被我修好了繼續在家裡用。」王津意味深長地說,「可能沒有什麼市場價值,卻有傳承價值。」
雖然平日接觸的是故宮最珍貴的鐘表,王津在鐘錶選用上卻沒什麼講究。「有時候我出去給家人買塊手錶,覺得結實耐用就可以了。」他手腕上戴的手錶掩在襯衫袖口中,不仔細看察覺不出來。一問,並不是什麼大品牌,「還是七八年前第一次去瑞士,買的紀念品」。
王津的妻子也在故宮工作,如今王津的兒子也繼承父業,成了頤和園的鐘表修復師。兩代人還在為中國的古鐘錶修復事業上緊發條繼續工作。
其實我也愛熱鬧
《我在故宮修文物》的紀錄片播出後,王津因溫文爾雅的形象一度被稱為「故宮男神」。無論是講座還是採訪,他的站姿、坐姿都十分筆直,儒雅中透著幾分匠人的韌勁、耐勁。相比過去四十年的默默無聞,被稱「男神」之後王津的心態和生活方式上都沒有變化,「唯一的變化是有人認識我了」。每場講座後,不少年輕人都等著和他籤名合影。而其實早在2011年,電視臺就曾播出故宮鐘錶的紀錄片,但這次的傳播和影響力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想。王津感嘆,「網絡還真是挺厲害」。
他還說起一件「挺厲害」的偶遇。「有次和家人去瑞士遊覽,碰到一個美國的小孩說,『我見過你,你是演員』。」把王津逗得樂了。
滑冰和遊泳是王津在故宮的兩大「業餘興趣」。過去他跟著五六十歲的老師傅,師傅慈眉善目,卻不愛說話,王津下班後就和文保科技部的其他年輕人四處轉悠,夏天遊泳,冬天滑冰,到周末王津都會去父母家一塊吃飯。
幾年前,他還和朋友一起去自駕遊歷了西藏。雪山前的王津,在寧靜之外,似乎也有一顆「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的心。他最喜歡的熱鬧是和年輕人待在一起。成為「網紅」後,向他請求學藝的年輕人不少。鐘錶室在去年一下子加入了三位小年輕,小平房裡的鐘表修復事業正在「熱鬧」起來。
我們的新家
再過兩年就要退休的王津,這幾年看到了越來越多的變化。今年6月,故宮的「文物醫院」就要對公眾開放了,「都是現代化設備,有專門的檢測團隊」。鐘錶組也搬進了100多平方米的工作室,「恆溫恆溼,防塵、密封好,亮度大」。王津一口氣說了幾個「非常好」。
三個新來的徒弟,最小的不到三十歲,其中一位還是海外留學放棄拿綠卡回來的博士,王津對這些徒弟讚不絕口,「理論水平很高,能介紹國外鐘錶和博物館的情況」。他希望明年還能再招一個。
跟這些年輕人交流,王津覺得「很開心」,但在功夫上,新進人員還是從鐘錶修復的基礎功開始重新學,「三五年基本能達到中級水平」。
他對這個逐漸壯大的家庭十分照顧。在科室幹部選拔中,王津推薦大徒弟亓浩楠為文保科技部副組長。他很清楚「未來需要這種高學歷有能力的年輕人,這樣鐘錶修復技藝才會有更好的發展」。
而王津在閒暇之餘,也會了解國外的最新方法和技術,「對傳統修復會有幫助的」。
從去年起,王津和亓浩楠還計劃每年出一本鐘錶圖冊,「過去沒有人做,去年我們出了英國鐘錶修復冊,今年爭取寫出瑞士鐘錶」。臨退休時,故宮還有三百多座鐘表沒有修完。退休後,王津將參加故宮返聘,擇一事,愛一行,做一生。
對話
年輕人關注 我很高興
廣州日報:修復好的古鐘錶能夠實現天天走時的功能嗎?
王津:天天走時代價太大了。天天走時的話鐘錶肯定會有磨損,有些鐘錶兩百多年了,發條老化,而且零件壞了不可修復,只能換新的,修來修去就幾乎變成新的了。我們現在會做些小視頻、照片等資料,不然下一代人可能就看不到了。
有些人提出仿製、複製演示品展示。但是複製十個、百個鐘錶的成本太高,有的大型鐘錶有一千幾百個零件,調試、設計、製作都太難了。
廣州日報:西方的鐘表修復技藝和故宮有什麼不同?我國在這方面的人才儲備如何?
王津:其實技術都差不多,目前的修復還是得靠人力。英國有幾千件鐘表藏品,但八九成是懷表。故宮是大型鐘錶比較多,都收放在地上和地下庫。好多人沒見過,以為我們只有幾百件藏品。
國際上收藏鐘錶的博物館不多。有修復師的更少,像俄羅斯的修復組,有六七個人,最小的修復師年紀跟我差不多。大英博物館,只有一個人負責維修鐘錶。每周上四天半班。他們更多的是做日常保養、清洗。我們現在有五個人,人才儲備還是很不錯的。
廣州日報:四十年做一件事,會不會覺得枯燥?
王津:看到鐘錶活起來是很高興的。有些鐘錶是孤品,有些鐘錶是一對,每一對都不一樣,修起來挺有新鮮感的,談不上枯燥。
廣州日報:在工作室待了幾十年,一下子受到很多關注,會不會有些不適應?
王津:一開始有點。紀錄片拍攝以來,我陸陸續續適應了三年。講座基本上在周末,沒有影響正常工作。重要的是年輕人感興趣。這些年輕人開始關注傳統文化,去參觀博物館,有些人會帶著孩子來參觀,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事情。
廣州日報:你覺得現代社會的工匠精神應該是怎樣的?
王津:還是要靜心做,喜歡做這一行。現在的年輕人都有壓力,但人的追求不一樣。追求住別墅的,在這一行做也待不住。現在的人才流動大,心不在這的話我們也不會強求。
文/廣州日報全媒體記者 楊逸男
圖/由受訪者提供
編輯:廣州日報全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