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在歷史文獻中對於軟馬鞍及早期馬具的發展也有著較為清晰的描述。將我國古代的軟馬鞍與歐亞草原所發現的馬鞍材料進行對比,可發現它們之間存在諸多相似之處,應屬於同一系統。結合歷史背景考察,很可能是戰國時期中原諸國對於騎兵的普遍需求促進了軟馬鞍的傳播。
馬是古代不同地域文明相互溝通的主要媒介之一。考古成果表明,與廣闊的歐亞草原相比,家馬在我國出現得相對較晚。目前主流觀點認為,黃河中下遊地區在距今約3300年前的商代晚期受外來影響而出現家馬。不過從商代晚期至春秋時沒有流行騎馬,利用馬匹作戰主要表現為馬拉戰車,直到戰國時期才開始大量騎馬,並出現了專門的騎兵。
騎馬術的流行離不開鞍具,鞍具是否完備,直接影響著騎馬的舒適度和持久性。以往學界對於早期的鞍具關注較少,雖然在一些研究中有所提及,但尚未形成專門的研究成果。本文專門介紹戰國秦漢時期的「軟馬鞍」,從考古發現、文獻記載以及實際功能等角度對這種早期馬鞍加以考察,並通過對比歐亞草原早期遊牧人群的馬具材料,探尋地區間可能存在的馬具傳播情況。
一 「軟馬鞍」概念界定本文要討論的「軟馬鞍」一詞本不見於歷史文獻,而是根據其結構特徵歸納出的描述性定義,特指用軟性材料製成的鞍具。與之相反的則是具備硬質骨架的高橋鞍。在以往有關馬具的研究中,有不少學者關注到魏晉以後流行的高橋鞍,筆者也曾對十六國高橋鞍的結構復原提出淺見。從目前所見的材料來看,高橋鞍最早出現於魏晉時期,其骨架結構包括前、後鞍橋以及兩塊鞍座板,均為木質。這種結構除了能給人穩定的依託,還能減輕馬匹的不適,性能非常優越。因此一直到近現代,常用馬鞍的主體結構都沒出現根本的變化。
不過,在整個馬具發展史中,高橋鞍已經屬於較為成熟的鞍具,卻不是最早的。在高橋鞍出現之前,人們騎乘馬匹時除了採用騎裸馬的「驏騎」方式或簡單地在馬背上鋪設一層皮革、毯子外,也會用到一種較為原始的鞍具,即軟馬鞍。這種鞍雖然不具備高橋鞍的硬質骨架,但比起單層的毯子或皮革要複雜許多,已屬於鞍具範疇,因此這樣命名。
二 中國古代的軟馬鞍材料考古所見的戰國秦漢時期軟馬鞍,可分為實物材料以及其他文物上所表現出來的馬鞍形象這兩大類。其中,實物集中在新疆地區,保存最好的一件來自鄯善縣吐峪溝蘇貝希Ⅰ號墓地M10,為早期鐵器時代遺物,約公元前5-3世紀。馬鞍主體包括左右兩扇鞍墊,均用皮革縫製而成,內部填充密實的鹿毛,以針線在鞍墊上絎縫加固,因而在其表面留下密集而整齊的針眼。鞍墊之間留有空隙,以三條平行的寬皮帶相連結。馬鞍前後兩端略微高起,斷面近半月形,分別連接攀胸和後鞧,下緣還連接有一根腹帶(圖一:1、2)。
圖一 蘇貝希墓出土的軟馬鞍及墨線圖(從左至右:1、2)在維吾爾自治區洛浦縣山普拉墓地的一座殉馬坑中也發現了馬鞍(圖二:1),與蘇貝希墓地出土的相比,山普拉出土的這件簡陋了不少,其填充物不是獸毛,而是以蒲草與蘆葦的莖稈替代。但是它的基本形制仍然是左右兩塊,在中間用皮革相連接(圖二:2),因此和蘇貝希的軟馬鞍仍可視為同類鞍具。
圖二 山普拉墓地殉馬坑出土的軟馬鞍及墨線圖限於保存環境及喪葬習俗等因素,除了新疆外,在我國其他地區目前尚未見到同時期的軟馬鞍實物,但是在圖像資料中可以看到。例如,被盜於洛陽金村古墓、現藏於日本永青文庫的戰國金銀錯狩獵紋鏡上,用錯金銀工藝表現出騎馬武士,這是目前所見最早的配鞍馬匹形象之一(圖三:1、2)。嚴格說,該武士是蹲在馬背上,故而恰好將馬鞍完整露出。圖像中的馬鞍比較平緩,表面散布5枚小圓點,正中間有一根條帶,馬鞍兩端分別連接攀胸和後鞧(圖三:3)。筆者認為,圖中的鞍具是對軟馬鞍的簡略描繪。中部的條帶應是連綴鞍墊的皮帶,小圓點則是模仿軟馬鞍表面的紋飾。由於銅鏡上可以發揮的空間很小,整個武士圖不過幾公分大,因此無法表現出密集的針眼,只得以5個小點來略加示意。
圖三 洛陽金村古墓出土的金銀錯狩獵紋鏡及局部特寫(從左至右:1、2、3)在秦始皇陵兵馬俑坑出土的陶馬上可以看到更為寫實的形象。這些陶馬根據用途分為兩類—駕車馬、騎乘馬。駕車的馬成組出現,體表沒有鞍具。騎乘的則配備鞍具,並且與騎兵俑同出(圖四:1)。仔細觀察騎乘陶馬可發現,馬鞍有左右兩塊墊子,其斷面呈半月形,表面排列針眼狀小孔,通過腹帶固定在馬背上(圖四:2),與蘇貝希墓地出土的軟馬鞍如出一轍,應是對實物的準確模仿。
圖四 秦始皇陵兵馬俑坑出土的陶塑騎乘馬及鞍部特寫(從左至右:1、2)兩漢時期,同一類型的馬鞍被繼續使用。例如,山東青州香山西漢墓的陪葬坑裡出土有大量陶馬,體表均以豐富的色彩描繪出馬具形象(圖五:1、2)。可看到,馬背上先鋪設一塊紅邊藍地的毯狀物,在其上放置馬鞍,並通過一根紅色腹帶固定。彩繪的馬鞍具備明顯的軟馬鞍特徵—表面有密集的縫製痕跡,分左右兩塊,中間留有空隙。值得注意的是,由於陶馬背部本身平緩,且馬鞍是繪製上去的,因而難以直觀地表現鞍墊的厚度。不過,工匠特地在部分馬鞍兩頭畫出了鞍墊的斷面(圖五:1),可謂觀察入微。
圖五 香山漢墓出土的彩繪陶馬及局部特寫(從左至右:1、2)再如,陝西鹹陽楊家灣西漢列侯墓附屬陪葬坑中出土的彩繪騎兵俑(圖六:1),由於馬背上有騎兵,且陶馬體量相對不大,故而馬鞍刻畫得不如秦俑坑或香山漢墓陶馬那樣細緻,但是從細節上仍可以看到,馬鞍包含左右兩塊墊子,之間有一道明顯的溝槽,屬軟馬鞍特徵(圖六:2)。
圖六 楊家灣漢墓騎馬俑及鞍部特寫(從左至右:1、2)在漢墓壁畫或畫像石的鞍馬圖像中,也能看到軟馬鞍的形象。例如,在西安理工大學西漢壁畫墓M1中繪製有不少馬匹圖像。由於大多為側視圖,故而只能表現出一側的鞍墊,但畫師依然在其兩端認真勾勒出半月形斷面(圖七:1、2),與香山漢墓陶馬上的表象方式較為類似。
圖七 西安理工大M1壁畫鞍馬墨線圖(從左至右:1、2)東漢時期,軟馬鞍依然流行,甚至到了東漢晚期依舊如此。例如西安南郊世家星城東漢晚期M169中出土的陶馬,其所配馬鞍被塑造成立體式的(圖八:1、2)。從照片上可看出,此鞍前端明顯分開,應由兩塊鞍墊構成。鞍墊兩端微微翹起,中部有一根貫通的條帶,其表面還分布著整齊的小圓點,系模仿軟馬鞍(圖八:3)。
圖八 西安南郊世家星城東漢M169出土陶馬鞍部特寫及墨線圖(從左至右:1、2、3)三 相關問題討論上文列舉的都是一些有代表性的軟馬鞍實物及圖像材料,實際上如果留心觀察,還會發現不少類似的考古材料,從而可判斷在戰國秦漢時期這種軟馬鞍頗為常見,是騎乘所用的主要鞍具。以下,對軟馬鞍的性能、相關文獻記載及源流等問題分別進行討論。
(一)軟馬鞍性能分析
通過前面的介紹和分析,可將軟馬鞍的結構特徵歸納為以下三點:
由兩塊帶有填充物的鞍墊拼合而成,鞍墊斷面呈半月形;
兩塊鞍墊之間留有一定空隙;
鞍墊表面可見密集的針眼,為絎縫所致。
這種結構是出於實際需求而有意為之的,其設計看似簡單,但有足夠的合理性。首先,馬的脊骨較為突出,在頸、肩連接處還有高起的肩隆(圖九:1),這些部位都難以承受較大的壓力。因此如果騎乘者和馬之間沒有合適的隔離物,人體就會對馬脊骨造成壓迫,使役久了容易導致骨骼病變(圖九:2),當然騎乘者自身也會很不舒適。即便在馬背上鋪毯子一類的隔離物,除了增加裝飾性外,也只是減弱了人和馬背之間的摩擦,作用很有限。而軟馬鞍能夠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不適。兩塊鞍墊之間預留空隙,便可巧妙地避開馬的脊骨,把大部分壓力轉移到兩側肋骨上,使壓力分散開。其次,在鞍墊裡填入厚實的填充物,大大降低了人和馬的不適。最後,在鞍墊上用針線來回絎縫,可防止填充物在鞍墊中游離,使之耐用,與今天棉衣、羽絨服的加工方式十分相似。
圖九 馬體骨骼結構及骨骼病變示意圖顯然,跟鋪設毯子、皮革的做法相比,軟馬鞍在性能上進步了許多,使用軟馬鞍後,人們更易於長時間、遠距離騎馬或完成馬上作戰等劇烈運動,馬匹的使役時間也能隨之延長。因結構上的不同,這兩種方式所需要的其他配件也有所不同—軟馬鞍必須藉助其他帶具才能固定住,至少也要有一根腹帶,而毯子之類的則不需要。例如,在亞述王國的石刻淺浮雕上就有此類毯子的形象,且細節較為豐富,可看出馬背上僅有一塊薄毯子以及一根較寬的攀胸,卻明顯沒有腹帶(圖一〇)。
圖一〇 亞述王亞述巴尼帕獵獅浮雕(645-635 BC.)及局部特寫(二)相關文獻記載考辨
對於戰國秦漢時期的軟馬鞍,曾有研究者認為不應視為真正的鞍,或將其命名為韉,在概念上仍存在模糊。因此,我們有必要藉助文獻,對這一時期的鞍與韉加以辨析,這個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在傳世史料中,作為馬具的「鞍」最早見於《史記》,如劉邦曾經「下馬踞鞍而問」;李廣與匈奴人作戰時,為行疑兵之計,也曾「下馬解鞍」。分析這些語句可知,西漢早期的鞍應無硬質骨架,可鋪展開來,故而劉邦可以拿它來當坐墊;而且這種鞍具有較強的實用性,為當時長途跑馬所必需,所以李廣才能通過解鞍的舉動,向匈奴人展示自己沒有逃跑之意。此外,在《漢書》《鹽鐵論》《說文解字》等文獻中也可見到作為馬具的「鞍」,並且常出現「鞍馬」一詞。這表明至少在漢代,馬鞍已經是一種常見的馬具了。
相反,在漢代之前的傳世史料中卻極少見到「韉」,出土戰國簡冊文字所見馬具類名物中有「鞍」,而無確鑿的「韉」。在漢至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歷史文獻中才大量出現「韉」。筆者認為,這大概跟木質高橋鞍出現之後不得不以韉襯於鞍下以保護馬背有關。有了需求,就會重視,進而在名物上予以強調。而在戰國秦漢時期尚無硬質馬鞍,因此對鞍下襯墊物的重視程度不像後來那麼強烈,相關的記述也就比較少了。
由此可看出,漢代人更注重鞍,也常用鞍。漢代文獻中的「鞍」,符合前述的軟馬鞍之特徵,二者可互相對應。實際上,楊泓、孫機早已指出,雖然秦至西漢時的鞍具本質是墊子,但當時已經稱這種鞍墊為「鞍」。還需要指出的是,在前述的秦俑坑陶馬及香山漢墓彩繪陶馬上,馬鞍底下襯有毯子或皮革類物品,其功能與後世的韉存在一定相似之處,亦有研究者稱之為韉。不過,因文獻中關於「韉」的記載不足,筆者以為似仍難遽斷。
另有一則文獻與軟馬鞍關係密切,即「革鞍氂成」,出自《鹽鐵論·散不足》。西漢「賢良」們是古非今,追憶漢代以前的簡樸生活,剛好談及馬具,他們說道:
「古者,庶人賤騎繩控,革鞮皮薦而已。及其後,革鞍氂成,鐵鑣不飾。今富者耳銀鑷䪉,黃金琅勒,罽繡弇汗,華䩸明鮮。中者漆韋紹系,採畫暴幹」。這段文字是西漢人對他們所認知的古代以及當代馬具的描述,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一般認為,「賤騎」即今天所說的「驏騎」。「革鞮」為皮靴。「皮薦」即皮革材質的墊子,但沒有稱之為鞍,應指在馬背上鋪設的不含填充物的皮革或毯子。「賢良」們對「古者」騎馬方式的描述,基本上是符合實際的,亦反映出在他們眼中,鋪皮薦與驏騎無異。值得關注的是緊隨其後的「革鞍氂成」,在這一語境當中,革鞍顯然是比皮薦要先進、複雜的馬具。關於其中「氂」的含義,古今學者進行過考證。《爾雅》曰:「氂,罽也。」王利器據此判斷「氂成」就是以氂織成之物,從而將「革鞍氂成」解釋為某種以毛織物製成的鞍具。不過《漢書·王莽傳》提到,王莽「好厚履高冠,以氂裝衣」,顏師古解釋為「毛之強曲者曰氂,以裝褚毛中,令其張起也。」王利器認為,顏師古的解釋有誤,王莽所用之氂也是毛織物。
筆者認為,「氂成」本身並不明確具備織造的含義,從考古材料看,顏師古的解釋反而是更有道理的—軟馬鞍中填充獸毛,正是所謂「毛之強曲者」,藉此可以撐起鞍墊,與王莽設法利用獸毛填裝衣服從而令其張起是一個道理。因此,「賢良」們所說的「革鞍氂成」,更像是用皮革縫製並填充獸毛的軟馬鞍。從這段記載還可看出,西漢的富者不過是增強了馬鞍的裝飾,卻沒有大改其結構。由此可見,「賢良」們對於馬具發展脈絡的把握是準確的。而後唐人編撰《初學記》,在「鞍」類中引《鹽鐵論》,曰:「古者繩鞚、草鞮、皮薦而已,其後代以革鞍、鐵鑣而不飾」。唐人僅言「革鞍」而忽略「氂成」,恰失其關鍵特徵。
(三)軟馬鞍源流探析
關於馬鞍的起源,有研究者指出,儘管在公元前9世紀時亞述人已經開始使用騎兵,但是從淺浮雕等材料來看,亞述人並沒有配備真正的馬鞍。馬鞍的發明權應歸屬於歐亞草原的遊牧人群。
在歐亞草原東部的確發現過一些早期遊牧人群的馬具遺存,集中在阿爾泰地區。例如,前蘇聯考古學家魯金科(S.I.Rudenko)發掘了著名的巴澤雷克墓地(Pazyryk Barrows),清理出保存較好的殉馬及實物馬具。以5號墓出土馬鞍為例,該鞍由左右兩塊長50-60釐米的鞍墊組成,鞍墊用四片皮革縫製成皮囊狀,斷面近半月形,內部填充鹿毛(亦有以莎草替代者),並以針線絎縫。鞍墊以三根皮帶相連綴,之間留有空隙。鞍上還附加攀胸、後鞧、腹帶。有時還會在其上方覆蓋一塊毯子(saddle-covers),並在馬鞍邊緣綴掛牌形飾物(圖一一:1、2)。
圖一一 巴澤雷克墓地出土的馬鞍及墨線圖(從上至下:1、2)比巴澤雷克墓時代略早的還有俄羅斯圖埃赫塔(Tuekta)1號墓中出土的馬鞍,但其基本結構別無二致,表面亦可見明顯的絎縫痕跡(圖一二)。
圖一二 圖埃赫塔出土的馬鞍遺物墨線圖以上的馬鞍實物,年代集中在公元前5-4世紀。魯金科指出,巴澤雷克式鞍的分布區域不僅包括亞洲草原的部落地區,還包括黑海地區的斯基泰文化區域。阿爾泰以外的其他區域雖缺乏實物遺存,但從帶有馬匹形象的遺物上可看到同類鞍具。例如,艾米塔什博物館所藏的一件斯基泰文化金牌飾上有兩匹鞍馬形象(圖一三:1),可以看出,馬鞍表面有三根縱向的皮帶,鞍墊上還有數道橫向線,將其分割成條楞狀。參考前述實物,我們不難判斷,這些橫向線是為了表現鞍墊上的絎縫痕跡。此外,馬鞍上還裝配有腹帶、攀胸、後鞧,結構與巴澤雷克式鞍基本相同(圖一三:2、3)。
圖一三 艾米塔什博物館藏斯基泰文化金牌飾及局部特寫、墨線圖(從左至右:1、2、3)圖一四 巴澤雷克3號、5號墓出土馬鞍飾片 (從左至右:1、2)將上述歐亞草原的馬鞍材料和中國境內的軟馬鞍進行對比,就會發現它們具有諸多共同特徵,可視為同一系統。這種軟馬鞍分布區域極廣,自然令人考慮到物質文化傳播的可能性。但由於軟馬鞍是非常實用的物品,而且製作起來並不存在很高的技術壁壘,因此首先需要確定不同地區的軟馬鞍是否為獨立起源。
筆者認為,歐亞草原與中國的軟馬鞍很可能存在文化傳播的背景,至少也是通過交流而進行改進的。這一推測主要基於兩點原因:
第一,如前所述,軟馬鞍看似結構簡單,但設計合理,頗具巧思。在馬背鋪設毯子或皮革,幾乎是所有騎馬者都能夠想出的,而根據馬體結構特點設計出能夠同時減弱人、馬不適的軟馬鞍,則需要更為豐富的經驗以及靈感。
第二,這些馬鞍在細節方面頗為相似。巴澤雷克馬鞍周圍連綴著多枚尖首狀牌飾,它們或位於皮帶末端,或位於鞍墊兩頭,用鹿角或木材製成,有的還布滿紋飾(圖一一,圖一四:1、2)。類似的飾物在斯基泰金牌飾(圖一三:2)以及秦俑坑陶馬(圖四:2)、香山漢墓陶馬(圖五:1)上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儘管具體的紋飾風格不盡相同,但牌飾的基本外形以及裝配位置卻極為一致。
歐亞草原幅員遼闊,不過區域間的文化交流是頻繁而普遍的,當家馬以及成熟的馬具出現之後,交流就變得更加容易了。那麼,軟馬鞍最早起源於何處呢?魯金科指出,因為不知道還有其他更早的馬鞍例證,所以巴澤雷克的馬鞍可能是最古老以及分布最廣泛的。也有研究者提出不同看法,認為新疆且末扎滾魯克墓地出土的公元前950年左右的軟馬鞍遠早於巴澤雷克。筆者查驗材料後發現,目前新疆所見最早、最完整的軟馬鞍,仍為前述蘇貝希墓地所出的。以阿爾泰地區為核心的巴澤雷克文化向東、向南的傳播,已有多位學者進行過研究,根據這些成果可知,東周時期我國北方及西北地區的文化跟巴澤雷克文化之間直接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繫。考慮到這一大背景,筆者認為我國境內所發現的軟馬鞍與其他諸多因素一樣,很可能是受歐亞草原遊牧人群的影響而出現的,最早的傳播區域應當在與草原毗鄰的地區,而後向中原擴散。
在歐亞草原,軟馬鞍對於遊牧和騎馬作戰的用處都很大。而在中原地區,遊牧經濟並不流行,故推測在促進改良馬具的動力中,戰爭的需求是最為重要的,也最契合時代背景。從晚商到春秋時期,中原地區對馬的利用以牽引馬車為主,缺少騎乘類馬具。根據文獻記載,我國古代騎兵隊伍的建立,始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為了對抗北方的樓煩、東胡、林胡,趙國放棄了不夠機動靈活的戰車,「胡服招騎射」。當然,趙武靈王的例子只是一個縮影,戰國時期中原諸國都積極發展騎兵,並將其作為一個獨立兵種來使用。很可能是這種普遍需求促進了軟馬鞍的傳播。
關於軟馬鞍的流變,筆者曾提出,軟馬鞍與高橋鞍存在結構相似性,高橋鞍的木質鞍座板是在軟馬鞍鞍墊的基礎上改進的,只是又在兩端新增了高鞍橋。從軟馬鞍到高橋鞍的轉變,是馬具發展演變過程中的重要節點。曾有學者援引定縣三盤山西漢墓出土銅䡟上的騎射圖像(圖一五:1、2)作為例證,指出高橋鞍在西漢時期已經出現。不過,正如前文討論漢代軟馬鞍形制時提到的,軟馬鞍的鞍墊具有一定厚度,在香山漢墓陶馬、西安理工大M1壁畫中都特地用透視手法表現了出來。在定縣漢墓銅䡟的騎射圖上,馬鞍前端有一枚半月形的物品,但恐怕更接近軟馬鞍的斷面,而非鞍橋。因此,在缺乏更多證據的情況下,不宜將這一轉變節點提得過早。
圖一五 定縣三盤山西漢墓出土銅䡟及騎射圖像墨線圖(從上至下:1、2)另外,雖然到了魏晉之後高橋鞍成為主流,但軟馬鞍仍具有獨特的使用價值,可能並未徹底消失。2018年,筆者在青海省都蘭縣參加田野發掘時,觀察到當地藏民在騎馬放牧時常常不用高橋鞍,反而用一種簡單的軟墊馬鞍,通過腹帶固定,並且不裝馬鐙(圖一六:1)。走訪牧民後得知,他們在野外放牧需要經常上、下馬,使用軟墊馬鞍時只要按住馬背即可躍上,甚為便捷,若使用傳統的高橋鞍(圖一六:2),則需要扳鞍踏鐙,反而不如軟馬鞍實用。
圖一六 都蘭縣藏民所用軟墊馬鞍及高橋鞍(從左至右:1、2)四 結語通過以上對考古材料和文獻的整理研究可知,軟馬鞍是最早的騎乘專用馬鞍,具有多項突出的外形特徵,設計也十分合理,實用性較強。在戰國秦漢時期,這種軟馬鞍曾廣泛流行於我國新疆、中原地區,而其源頭則與歐亞草原的遊牧人群密切相關。軟馬鞍出現之後,從戰國一直延續使用至東漢晚期,到了魏晉時逐漸為木質高橋鞍逐漸取代。但是,在今天的民族學材料裡仍能偶爾看到類似的馬具,體現出這種馬鞍獨有的長處。
(原文刊於《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9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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