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冠梨(央廣網圖片)
水果中,以「上海」冠名的品種不多,我頭腦中第一個冒出來的是梨子(上海人叫生梨),即「上海蜜梨」。
上海蜜梨個頭不大,梨身與蘋果有點相像,矮墩墩穩篤篤的圓渾,豎著一根短短的柄。小時候,上海蜜梨是新產品,剛上市的時候很甜,汁水也很多,價格便宜,我家經常買。因為梨的個頭小,我很不耐煩爸爸讓我給它削皮。爸仗著自己是家長,吃水果從來不動手,只動嘴,我把上海蜜梨削好,還要切片,然後裝盤子裡遞給爸爸,而剩下來的梨心爸爸賜給我吃。我惜福,那年頭大家都窮,家裡每天能吃上水果的人家並不多。啃梨心我很有心得,牙齒怎樣個角度啃能避開梨心酸澀處,儘量多地啃到甜蜜的梨肉。
我爸愛吃水果,當年他患嚴重的糖尿病,很多東西不能吃,但是他不放棄水果,瘸著腿也要上街教我識別水果的種類。我家附近水果店的人都認識我爸,見他去會介紹什麼東西是剛剛到貨的,新鮮著呢。爸爸愛吃梨,鴨梨上海管它叫「天津雅梨」;雪花梨水果店牌子上寫著「山東萊陽梨」;香梨叫「新疆香梨」,只有上海蜜梨是本地產,最不值錢,貨多的時候,胡亂堆著,一隻爛掉了,很快殃及其他,爛成一片,結果只能運走餵豬。
爸爸其實最喜歡吃的是天津雅梨,雅梨肉細水分多,帶有一點點酸味。雅梨也漂亮,典型的身細臀肥,弧度優美,削皮後雪白的梨身讓人產生疼惜感。山東萊陽梨呢,北方碩大的個頭,皮厚肉粗,但是大口吃起來很爽,梨子汁能順著下巴流到脖頸,削一隻大梨一個人吃不完,我啃個芯子也得半天。那時候香梨是很少的,大概是新疆到上海交通不便吧,我二姐援疆在阿克蘇農三師,坐火車要6天6夜才能到。
我12歲時,爸開始過上緊日子,他再也不上街了,要買水果就吩咐我去。我手裡捏著些零錢,眼睛在水果攤上逡巡,水果店老王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他故作尋常地指指旁邊網籃裡的處理水果說,這些挺划算,馬上吃一點也不礙。那時候,我識別水果的能力已經不差,知道天津雅梨爛起來挺含蓄,是從很小一個黑點開始的,黑點皮不破,只是慢慢地擴大,如果用小刀輕輕挖去黑點,旁邊的梨肉仍然雪白。處理水果降價賣,一樣能吃多好。那時學校不太上課,我在家經常與爸爸相對枯坐,聊些生活瑣事。爸爸聽我談論從弄堂鄰居家學來的勤儉持家方法,沒說什麼,但我知道,面對現實,他心氣已遠不如以往,我買了挖去爛洞的梨回家,他也不會怪我。
記憶中上海蜜梨上市的時間很短,必定是在夏日酷暑,水果店老王不時拔起喉嚨吆喝,便宜了便宜了,與其等著它餵豬,還不如早點處理掉。我躲在不遠處,聽到價格已跌無可跌,便一個箭步上去搶下一堆拿回家。洗淨後的上海蜜梨裝在臉盆中,全家人一起來吃,哥哥連皮也不削,直接啃,可快活了。
長到18歲我下鄉去到上海郊區奉賢農場,在連隊裡種糧食與棉花。到了夏季酷暑天,附近的水果連上海蜜梨大豐收,來不及運出去賣,讓各個連隊派拖拉機來拖走。常常是在田裡忙活到絕望時,聽到收工有梨吃的好消息,就心情大好,洗淨泥腿上田埂,樂顛顛往回趕。梨子真多啊,大小不均黑乎乎的,管它呢,每個寢室分到一大盆。
天黑後大家出來乘涼,圍坐小板凳上削生梨吃,蚊子聞到甜味也趕來湊熱鬧,蒲扇拼命扇也扇不走,到最後只有我一個人還堅持留在臉盆前削梨吃,大夥都散了。四處空空,仰頭望明月,不禁想起與爸一起吃梨的情景,淚水爬滿了我的臉頰。
不知為什麼,上世紀90年代後上海蜜梨在水果攤上幾乎消失了,有時會突然看見它,但嘗了幾次,似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甜蜜與水分,變得僵僵的。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因年代久遠產生了錯覺。何況如今水果店有那麼多好吃的梨,何必對上海蜜梨的消失而耿耿於懷呢,就因為它冠有「上海」兩字?
直到前幾天,我收到一箱上海「壹只菜」農場寄來的「翠冠梨」,那熟悉的矮墩墩穩篤篤的圓渾模樣,土黃或綠茵茵的皮色上面有褐色斑點,不就是特大號的上海蜜梨嗎?崇明翠冠梨甜度極高,水分飈射,肉質非常嫩,口味比原先的上海蜜梨上了幾個檔次。我不太清楚翠冠梨的品種出身,但知道農產品是需要不斷優化品種,更新換代的,上海蜜梨一定是因種種原因被淘汰了,代之而起的翠冠梨雄赳赳地來了。以後,曾經帶給我甜蜜記憶的上海蜜梨,不再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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