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主義的根本氣質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驚人的預言有關:「如果沒有上帝,那麼,一切都是被允許的。」艾略特在《荒原》中所描述的現代人的虛無主義窘境,是另一個保守主義的註腳。正是基於「秩序正在崩塌」的預判和「人類必須立法」的決心,保守主義才成為了一個主流的意識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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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朱與非
photo | 圖蟲創意
「保守主義到底保守什麼?」這是保守主義的元問題。在高速向前發展的現代人類社會之列車上,談論保守就仿佛在談論剎車。出於安全考慮,剎車是必要的,但如果保守主義的作用只是剎車,就相當於一輛列車的作用只是靜止不動。在這種比喻中,人們只是在高傲地宣揚與保守主義相對立的那些思潮——比如自由主義、激進主義或進步主義——的主導地位,是後者把握著社會和歷史前進的方向,而保守主義是「扯後腿」的。這符合保守這個詞的字面印象,但不符合保守主義思想的實質。
拉塞爾·柯克1953年出版的《保守主義思想:從伯克到艾略特》以及1974年出版的《美國秩序的根基》賦予「保守」以嚴格的思想定義。更重要的是,這種思想實際上來自美國以及整個西方政治實踐的總結,並且影響著後來的政治實踐,恰如洛克《政府論》是對英國人迄至1688年「光榮革命」的政治實踐的總結並且影響了後來的政治實踐一樣。拉塞爾·柯克「賦予保守派以身份」,眾多似乎毫不相關的價值立場,根據其差不多相同的氣質以及共同的思想對手,而走到了「保守主義」的名下。從此在美國的兩黨之爭中,共和黨被視為保守黨,民主黨被視為進步黨,一如英國有保守黨和工黨。亨廷頓在1957年將保守主義特別地理解為「情境式的」,也就是對各種過激舉措的保守反應。這樣的解讀適合於理解黨爭的表面現象,仿佛進步黨和保守黨的區別僅僅是時代進步中的拉鋸雙方,但這不足以理解其理念的實質。
柯克一心要刻畫的正是保守主義的實質,他要揭示保守主義到底奠基在哪些價值上,換句話說,保守主義到底保守什麼?在今天的漢語世界,藉助於劉軍寧1998年的《保守主義》,我們早就耳熟能詳的是,保守主義就是「保守自由的主義」。柯克也分享這個觀點。他在《保守主義思想》中高度推崇埃德蒙·伯克,認為他是保守主義的奠基人。「伯克是主張自由的,因為他是保守的。」所以伯克也被稱為自由保守主義者或保守自由主義者。這裡強調的是保守主義和自由價值的相互協調。但要注意的是,柯克還強調了另一個詞——秩序。他借伯克之口說出,英國的體制是最有利於自由和秩序的,因而正是伯克之保守所在。在《美國秩序的根基》中,柯克更是將秩序提升到了首章開宗明義的地位。
保守主義是保守秩序的主義
在柯克的啟發下,我們可以宣稱,保守主義是保守秩序的主義。這遠比將保守主義理解為保守自由的主義更為準確。自由保守主義或者保守自由主義的說法,是為了讓人們不要忘記保守主義的古典自由主義淵源。鑑於自由主義一方面受到平等概念的侵蝕而走向各類平等主義,另一方面不甘屈服於福利國家概念的自由主義者又發展出了自由意志主義,所以,現在頑固堅稱古典自由主義理念的只有保守主義者。保守主義是一種古典自由主義,相比於各類新式自由主義來說,它也的確是「保守」的。
其實,保守主義也是一個革新後的概念,它早就不再用來指稱那些貴族的「保皇派」了。這正是柯克把保守主義奠基人定位在伯克身上的理由。哈耶克雖然宣稱自己不是保守主義者,那只是鑑於他對自由創造和革新力量的期許,但是,他的自生自發秩序的理論,確保他不被任何保守主義者斥為異己。因為這種秩序,恰恰就是保守主義者所要保守的秩序。阿克頓勳爵所轉引的這句話深刻概括了古典自由主義對秩序的洞見:「自由是古老的,而專制才是新興的。」古代民族基於習慣和習俗建立起來的傳統秩序,無一不包含著初民的自由血液。只有在財政中樞的集權和為民造福的公共利益足夠強大的時候,專制才會以各種理由——不管是理性的、利益的還是德性的——要求衝破傳統習慣中的正義。
如果我們把保守主義定義為保守秩序的主義,肯定會遭來這樣的詰難:不正義的秩序也要保守嗎?在自由和正義的秩序中,保守主義若要保守現存的秩序,那就是在保守自由和正義的秩序;然而如果一個秩序既不自由也不正義,那麼,保守主義是否是一種侈談下的言不由衷或張冠李戴?這是人們對保守主義最通常的猶疑或批評所在。關於自由的資源問題,阿克頓勳爵的上述名言實際上已經有所回應:因為自由是古老的,它像每個新生的嬰兒一樣古老。在每個沒有被徹底壓抑的個體之中,在每個不被統一權力徹底侵蝕的角落,自由總會自然而然地生長。有自由就會有習慣,有習慣就會有不變規則基礎上的自行演化秩序。
在柯克的視野中,保守主義所尊重的秩序,帶有一種哲學和宗教上的終極意味。他宣稱「秩序是人類的第一需要」,人類對秩序的需要,甚於食物和居所。為此,他從反面論證說,「失序」是最無法容忍的狀態。秩序甚至是先於正義和自由的。這樣的論述似乎帶有某種模糊性和妥協性,但無疑最為顯明地刻畫了保守主義的精神特徵及其首要關切。只有通過秩序這個詞,才能把握住保守主義的根本氣質和根本原則。
古希臘人用kósmós(宇宙)表示秩序,後來這個詞才演化成了我們今天意義上的宇宙之意。換句話說,只有宇宙中包含著令人震懾的規則與和諧,只有實在大全是這樣一種良序,kósmós才會被確定為宇宙的名稱。秩序涉及到我們眼中的世界的根本樣貌的問題。世界在根本上是有秩序的、而不是一片混沌,這是保守主義的基本世界經驗。正是這一點,讓保守主義把一神論信仰者、傳統主義者、自發秩序論者匯集在了一起。因為所謂對上帝的信仰,無非是對一種堅韌的秩序的信心。當然我們也可以說,其中也必然混入權威主義者、貴族-精英式的反民主主義者、國家主義者等等。但在具體的理論和實踐情境中,保守主義是可以和它們清楚劃分界限的。
保守主義的根本氣質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驚人的預言有關:「如果沒有上帝,那麼,一切都是被允許的。」艾略特在《荒原》中所描述的現代人的虛無主義窘境,是另一個保守主義的註腳。正是基於「秩序正在崩塌」的預判和「人類必須立法」的決心,保守主義才成為了一個主流的意識形態。相比來說,自由主義者更傾向於逃避秩序,尤其是自由意志主義者,他們更傾向於無政府主義——當然,無政府主義不應被視為失序,而是隱含著類似於老子「太上不知有之」的秩序。而激進主義者則傾向於砸爛(舊)秩序,因而他們需要理性建構的思辨,需要「政治正確」,以及各種各樣的不滿意。如此看來,將保守主義聚焦於秩序的態度上,可以將其與其他主流思潮清晰區分開來。我們可以看到,保守主義的基本精神實際上是規則和規則意識。到底是摧毀自然秩序還是要求「為自然立法」,成為保守主義與其他思潮的核心區別。也正是在這一點上,自由主義分裂了。古典自由主義者從來都是規則的締造者,所以成為保守主義的主要組成部分;自由意志主義者需要依託一個自然生成的秩序以供其心靈的逃避,所以尋求與保守主義的結盟;而平等自由主義者們把眼光投向財富、種族、階級、性別的不平等上去,所以成為了保守主義的競爭對手。
保守主義是對激進的反動
保守主義常常被理解為一種「反動」。亨廷頓對保守主義的「情境式」理解,哈耶克視保守主義為「天然的守舊思想」,都是在理論上抽空保守主義的內核,而試圖將其理解為一種單純的「反向運動」。儘管我們可以像老子那樣寬慰自己,「反者道之動」也帶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這樣的理解不足以解釋保守主義成為一個主要思潮。
我們也可以思考一下,保守主義之所以呈現「反動」的印象,無非是參照物前進得太快了。近代以來,人類政治思潮及其運動日新月異,從自由的鼓吹到平等的陰謀,從民主的呼召到對「烏合之眾」的反思,每一個口號和行動都掀起了人類社會進步的狂潮——我們權且都將之視為「進步」。「法國大革命」迎來了一個階段性的反思契機,讓人們有理由反思這種「進步」的節奏及其方向。從英國經驗來說,法國人求進步的暴力代價實在太大,成就過於渺小,這正是伯克反思法國大革命的理由。伯克被視為保守主義奠基人的原因不止於此,但是,他在法國大革命面前的「反動」表現肯定是重要原因之一。但我們能說伯克不進步嗎?他曾為捍衛英國人的自由而反對國王,為捍衛美國人的自由而反對國王和議會,為捍衛印度人的自由而反對歐洲人。只不過他捍衛自由的原因不在於它們是新發明的事物,而在於它們是古老的特權。柯克補充論證說,伯克認為「變化是我們自保的手段」。由此看來,保守主義也在前進,它呈現出來的「反動」面目是相對的。毋寧說,保守主義是一種中庸的面向,在過分激烈的社會變革面前,它顯得「落後」「反動」。然而事實上,保守主義只是中道。
保守主義是對理想主義的繼承
對於秩序的進一步挖掘,必須訴諸哲學。這一點並不包含在柯克的視野內,在他的書中,古希臘是一個最為勉強的典範,他對這一知識傳統的評價甚至可以說是整體上負面的。但是,真正致力於說服我們的,唯有哲學。從哲學上求證出保守主義的知識線索,或許比其他途徑更為艱難,但也更為紮實。這個知識傳統就是德國的觀念論。因為漢語翻譯上的問題,觀念論(Idealismus)同時也是唯心主義或理想主義的意思。觀念論對於秩序的解釋,或許更加適合於那些擁有大陸哲學氣質的頭腦,更加適合於那些沒有盎格魯-薩克遜式自由秩序傳統的地域。很多人心驚膽戰於「沒有自由的傳統,我們該如何是好」的問題,那麼,看看德國人如何用他們鋒利的頭腦進入西方世界的中心,是相當有啟發的。這不僅在於黑格爾從拿破崙身上看到了「馬背上的世界精神」,而且在於康德用先驗哲學的方式一錘定音地奠立了人類實踐生活的真理。
儘管這一思考方式早已存在,但確實是康德以嚴密的邏輯論證了這個道理:自由即秩序。這個結論隱含在他的前輩盧梭關於現代社會的倫理乃是一種自我統治的原理中,並且以康德關於自由意願乃是一種善良意願的觀點中逐步呈現,最終以「人為自然立法」的方式揭示目的論王國的必然性。康德在實踐領域的「義務論」論證是一種自由的因果律,或者說,它是一種自由的必然性。這裡表明了自由並不與秩序相齟齬。並且秩序也不是以自由之前提的面目表明其重要性,而恰恰是說,自由總是以秩序的方式得以可能,秩序總是以自由的方式展開。其關鍵點在於,這裡的秩序並不是靜止不動的、現成在手的,而是「立法」狀態下的秩序,是一個生動的、活的、自由的秩序。
如果我們重思一下康德對於「定言命令」的定義,就會發現,這就是盎格魯-薩克遜人的「規則意識」——對法律的尊重。「定言命令」的其中一個版本是這樣講的:「要這樣行動:你自己意願的法則任何時候都同時能夠成為一個普遍立法的原則。」將「自由意願」和「普遍立法」聯繫起來的自由必然性,正是「自由即秩序」的基本原理。有很多論者近乎愚蠢地想要從唯我論的角度曲解康德自由意願的普遍性原理,或者近乎盲目地將自由必然性解讀為理性必然性,然而很顯然,種種曲解和誤解並不會降低康德實踐哲學的精確性。我們在這裡看到了英國習慣法的地位。以慣例判決為主要支撐的英美法系,是一種行動著的康德哲學。這一解讀看似非常崎嶇,它既不是完全在法學內部的,也不是完全在哲學內部的;然而,如果我們的視野足夠宏大,我們對於自己想要解決的問題足夠真誠,就會明白德國哲學家在追尋英國秩序中所做出的突出貢獻。
世界的其他地區,在接受英國人的自由概念時,總是只看到最外顯的部分。於是,五四時期的中國人看到的是衝決家庭網羅、擺脫禮教束縛的自由,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人看到的是無神論的美國人各種平等主義解放運動中的自由。自由被突出地強調為對秩序的突破、對價值的不屑和對習慣的抵抗。於是,自由被坐實了「恣睢」「放肆」的名聲,這種自由伴隨著藝術家的創新需求而獲得其辯護,以至於人們幾乎看不到西方人恰恰是在自由的覺醒中走向規則、秩序和法治的道路的。
自由非但不是一種危險的、冒進的思想,而恰恰是一種保守的、審慎的思想。自由就是遵守自己制定的規則。人在每一個行動中,都在宣示一種普遍性。「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同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公眾對於社會中的不義的批評,乃是為了完成一個切身的宏願:願這樣的不幸和不義絕不會加諸我身。所以,倘若我們見義勇為的習慣得不到法律的支持、人間關愛的善舉反要以法律之名被反咬一口,那麼,我們的自由秩序就會崩塌。
The END
原標題:《午間閱讀 | 保守主義的靈魂:喚起公眾對「公共」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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