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在很多人的認知中,已經默認「香水」是近代西方工業的產物,從晚清時才進入中國。然而實際上香水的發展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分為幾個階段,其中一個關鍵階段便是發明蒸餾香水。用蒸餾的方法製造香水,並且產業化、商業化,意義不僅在於生活質量的改善,更在於形成了科學技術上的重大突破。
文 | 孟暉
(《讀書》2019年5期新刊)
目前,我最好奇的一本古籍,是肯迪(Al Kindi,800?—873)的《香水與蒸餾的化學之書》。
雅庫布·伊本·伊薩克·肯迪是九世紀一位百科全書式的思想家和學者、巴格達智慧宮的重要成員。當代西方人對他的興趣似乎集中在哲學方面,亞馬遜英文網上不難找到《肯迪的哲學著作》一類書,另外,還有一本《從克卜勒到肯迪的視覺理論》,足以見出肯迪的學術研究範圍之廣、成就之高。不過,他流傳下來的著作包括《香水與蒸餾的化學之書》(以下簡稱《香水蒸餾》),卻不能引發今人足夠的興趣。阿拉伯原著之外,似乎只有一個德語譯本出版於一九四九年。我託國外的朋友幫忙打探消息,答覆是找不到英譯本,那個德譯本在二〇〇二年重印過一次,只有某些大學圖書館有該譯本的實體書,沒有電子版。我甚至想到去卡達國家圖書館的官網上查,仍是一無所獲。然而即使找到電子版對我也沒用,我讀不懂啊!
至於阿拉伯文原書,我更是不知如何去找,網上搜不到電子版,當然就算找到了也一樣是看不懂。只是從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四卷知道,此書的阿拉伯書名為Kitāb Kimiyaal-Itr wa'l-Tas'idat。讓人感慨的是其中的「itr」,它是阿拉伯語的「香水、香料」一詞,至今,印地語、烏爾都語也都在使用這個詞,傳入英語變為「attar」,均意為「香精」,僅僅這一點,就足以讓人感受到阿拉伯世界在香料製作與消費上對其他文化的影響。
肯迪編著《香水蒸餾》一書時,正值「黑衣大食」阿巴斯王朝的盛期,在中國則為晚唐,一千多年前出現這樣一本專著,驚不驚奇?意不意外?真不明白為什麼西方世界不感興趣,連個英譯本都不肯搞出來。當然,要清楚的是,《香水與蒸餾的化學之書》這一譯名容易引發誤解,正如學者們指出的,阿拉伯語中,itr並不僅僅指蒸餾而成的香水,還包括其他方法做成的香品。據《1001項發明:我們世界中的穆斯林遺產》介紹,肯迪這本書收集了一百多個香油、香膏、香水以及昂貴藥物替代品的製作配方,我對這本書產生了近乎偏執的好奇,原因正在於此。使用名貴香料是中國古代上層社會的一項重要奢侈,尤其是到了宋代,以「合香」工藝製作高檔香品,發展到讓我們後人難以置信的高度,因此我非常好奇,在伊斯蘭世界與中國之間,二者在制香工藝以及用香方式上,是否曾經有過交流?兩地的共同處在哪裡,各自的特色又在哪裡?尤其讓我百爪撓心的是,這本書中關於「薔薇露」的蒸餾工藝究竟談了多少?是否有詳細的記述?
然而,儘管人們似乎不肯為這本古籍花費專門的關注,卻終究難以迴避它,這是因為,當梳理蒸餾的歷史時,這本書畢竟是個裡程碑。李約瑟在探討燒酒歷程的時候便談道,《香水蒸餾》一書中有如此的闡述:「利用一隻水釜,可以製作出椰棗酒,其顏色一如薔薇露。」這段話旁有一張插圖,描繪了一隻置於灶上的蒸餾器。多虧這一條引錄,讓我們至少知道,《香水蒸餾》一書確實提到了薔薇露,並且這個薔薇露確實是蒸餾香水,肯迪以及他的同時代專家對這種香水及其工藝非常熟悉,以至於會憑藉它來介紹一種更新的技術即蒸餾酒的技術。
肯迪書中呈現的蒸餾器(引自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
在另一位九世紀的大家拉齊(Al Razi,865—925)那裡,我遇到的情況幾乎是一樣的,R.J.福布斯出版於一九四八年的《蒸餾藝術簡史》(以下簡稱《簡史》)中,在介紹拉齊《導論》關於蒸餾器與蒸餾技術的論述時,援引了他這樣一句原文:「是在蒸餾釜與蒸餾鬥內,薔薇露得以製成。」然而,《導論》的原文以及完整譯本,仍然不知去哪裡能尋找到。
不過,非常幸運的是,十二世紀西班牙塞維亞農學家阿瓦姆的巨著《農書》裡有專門一節《拉齊關於蒸餾的觀點》,在這篇引錄中,拉齊既教導了純露蒸餾的技術細節,也提示了薔薇露蒸餾的特殊注意事項,並且,還對相關蒸餾器的各個部件予以介紹:
蒸餾罩為闊釜的形式,亦稱戽鬥,就是在其中進行薔薇露或其他製品的蒸餾。要蒸餾純露,這一器具必須採用厚釉的土陶,或者玻璃材質也可以。坐於其上的頂蓋即為蒸餾頭。露液由之滴下的部件叫導流管。此外有承露瓶,薔薇露從蒸餾頭(之導流管)的末端滴落其內。匯露槽置於蒸餾頭的內部,環繞一周,對它的安裝必須加以小心。就是在這個環槽裡收集露液,並有個孔口與導流管相穿通。它必須有足夠的深度,固定堅牢,光滑,邊緣翹起。那個孔口務須銜接緊密,不然,當薔薇露或者其他製品匯流其中的時候,會發生洩漏。伊斯蘭世界在10至12世紀使用的蒸餾器(引自《1001項發明:我們世界中的穆斯林遺產》)
這段文字勾畫出一具完整的蒸餾器,部件齊全,在拉齊的時代,薔薇露——天然玫瑰花香水——就是用這樣成熟的蒸餾器生產出來的。如此完備的蒸餾器倒並非肯迪們首創,而是早就發明出來了,最新一個激動人心的例子,就是海昏侯墓出土的西漢青銅蒸餾器。不過,到了九世紀,在伊斯蘭世界,以肯迪、拉齊為代表的「科學家」們把蒸餾器的運用以及相應的蒸餾技術予以飛躍性的發展,說他們完成了一場技術革命,似乎也不為過。
薔薇露的出現便很能說明問題,要知道,漢唐中國,以及同時期的其他文明,都沒有蒸餾香水,「當備制香精時,加圖、瓦羅、科路美拉或蓋倫都只提到用橄欖油或芝麻油對花朵或香料加以吸附或浸泡,從來不曾涉及用水或蒸汽進行蒸餾」,「當(羅馬)文獻中說到薔薇油的時候,指的是熬製而非蒸餾。只是在十世紀及更晚的拜佔庭文獻中才提到一種『薔薇油』,是以玫瑰花瓣在蒸餾器中蒸餾而成……這種蒸餾的薔薇油很可能是由阿拉伯人那裡學來的產業化生產的結果」(《簡史》)。我在龐貝的博物館書店買到的一本《龐貝的香精、香油與髮式》中也提到:「羅馬人不熟悉蒸餾,把原材料——花朵或樹葉——在油中熬。」不過,這本書還介紹道,大致在普利尼的時代,羅馬人發明了一項新技術,用青橄欖汁或葡萄汁代替橄欖油,與玫瑰花等相調配,由此形成了分野,用果汁配出的發香產品叫「香精」(perfume),依舊以油熬煉的產品則叫 「香膏 」(unguent)。
九世紀,肯迪等人在著述中提及蒸餾薔薇露,這才意味著,蒸餾香水正式出現了。因此,蒸餾香水,包括薔薇露,是八到九世紀伊斯蘭世界給予人類文明的一大貢獻,這樣的說法是成立的,至少,在目前還沒有什麼可以反駁的證據。《簡史》中便是如此認為:「精油與香水製造,是在利用蒸餾方面最為重要的行業之一」,「看起來,穆斯林藥劑師們是這一藝術的發明者,而西方模仿了他們」。
為什麼會突然發生這樣質變性的進步?《簡史》做了分析,不僅強調阿巴斯王朝對古希臘文化的繼承,同時也提示來自中國與印度的影響。不過最具啟發性的觀點是:「他們(阿拉伯人)在一些製造業和手工藝上的技術提升帶動蒸餾技術前進。例如,在阿拉伯統治之下,玻璃業興旺……阿拉伯陶器分化出各種釉。這兩項製造業使得蒸餾技術可以擁有更好的大小容器,化學家們就能進行新型的操作。藥物學以及醫學的其他領域蓬勃活躍,而阿拉伯人對商品的掌握遠超前代。在他們手中,蒸餾純露、醋、薔薇油及其他香水和精油,發展為真正的製造業。」
史料表明,蒸餾香水的技術一旦發明出來之後,便在阿巴斯王朝境內迅速擴散,出現了多個產業中心。十世紀上半葉,旅行家、地理學者伊斯塔赫裡(?—957)在其所著《道裡邦國志》一書中便留下了重要的信息:「法爾斯各地的產品會一起運往各個城鎮,而最受商隊青睞的該地出品則是薔薇露,其中尤以朱爾的產品最受歡迎。它被輸往海上,再分別發送到希賈茲、葉門、敘利亞、埃及、摩洛哥、胡澤斯坦、霍拉珊。朱爾的出品非止一種,但特別擅長於薔薇露,其大部分設施也是用於製造它。此外,在朱爾,也出產佛焰苞露和苦艾露,這兩樣為朱爾一地獨有,其他地方不見生產。在同類產品中,各國的商隊還格外熱衷百合番紅花露和木香露(直譯為『柳樹露』)。薩布爾生產多種香精油,品類一應俱全,在所有的香精油中,異國商隊最追捧的便是該地之產;但不包括紫羅蘭精油和香堇菜精油,此二品以庫法所出為佳。」這段文字展示了「法爾斯」亦即波斯地區(今日伊朗和伊拉克的一部分)香業的繁榮,由之我們知道,當時至少有三個知名產地,薩布爾(位於今伊朗境內)和庫法(位於今伊拉克境內)與朱爾(位於今伊朗設拉子附近),其中朱爾最為突出,當地設備眾多,可以用多種植物材料蒸餾出香露,但是薔薇露最受歡迎。而且,波斯其他地方也多有蒸餾香水的產業,只是在產量與質量上都無法與朱爾相比,這些香水與其他產品一起,運往帝國各地。
17世紀北印度的薔薇露灑瓶
另一位十世紀的著名旅行家、地理學者伊本·豪卡勒在編寫《諸地形勝》一書時,將伊斯塔赫裡著作裡的內容融匯其中,但又綜合了更多內容:「至於從法爾斯輸送給全世界行商的貨物,其中最受各國商隊青睞的一款乃是薔薇露,由庫法和朱爾被發送到摩洛哥、安達盧斯、埃及、葉門、印度以及中國。人們對薔薇露的喜愛非他物可比,除庫法和朱爾兩地之外,法爾斯其他地方的匠人也予以大量生產,不過以朱爾產量最大。而且朱爾還生產佛焰苞露和苦艾露,這兩樣為朱爾之外的其他地方所無。法爾斯也出產番紅花露和木香露。至於木香油(直譯為『柳樹香精油』),由於(庫法和朱爾的)工藝,此兩地的製品也超越世上一切地方……」與伊斯塔赫裡筆下一樣,這裡也記錄了當時波斯地區不僅盛產蒸餾香水,同時香精油也很發達,朱爾與庫法這樣的香業中心都是同時製造香水與香精油。而李約瑟指出,在肯迪的著作裡,所有的香精油全部是用蒸餾方法製成,由此推斷,朱爾等地的香精油應該是採用了新工藝,與香水一樣是蒸餾技術的成果。
儘管精彩的香品有多種,但伊本·豪卡勒也強調,薔薇露的魅力獨出群倫。惹人注意的是,在伊斯塔赫裡的記錄裡,薔薇露的行銷範圍大致限於阿巴斯的疆域之內,但伊本·豪卡勒卻將其表述成一種外貿商品,在當時的國際貿易網絡中四向輻射,西到西班牙的安達盧斯,南到印度,東至中國。
精彩的是,對於伊本·豪卡勒的說法,中國文獻提供了證明。編成於十一世紀的《新五代史》中收錄了這樣的資料:「(佔城)其人、俗與大食同……顯德五年,其國王因德漫遣使者莆訶散來,貢猛火油八十四瓶、薔薇水十五瓶……薔薇水,雲得自西域,以灑衣,雖敝而香不滅。」據其所記,阿拉伯人曾經在佔城建立殖民城邦,甚至形成了城邦國家,至少,其使者在中國皇帝面前自稱是建立了王國。後周顯德五年(九五八),佔城「國王」派使者進貢了十五瓶「薔薇水」,並且說明它們並非本國產品,而是得之於「西域」。目前,這是公認中國歷史文獻對於薔薇露的最早記錄。順便說一句,薔薇水還真是阿拉伯世界對這種香水的叫法的直譯。伊斯塔赫裡、伊本·豪卡勒、阿瓦姆等人的書中都是將玫瑰(薔薇)花蒸餾而成的香水呼為「ma』uwardin」,即阿拉伯語詞「水」(ma』u)與「薔薇/玫瑰」(wardun)的組合,直到今天,國內刊行的《阿拉伯語漢語詞典》也仍然把這個詞對譯為「薔薇水」。看起來,連同產品一起,莆訶散把它在原產地的叫法也一起傳給了當時的中國人。實際上,西班牙語裡的agua de rosas、法語裡的eau de rose、英語裡的rosewater,都是阿拉伯語「薔薇水」一詞的對譯 ,沿用到了當代。
河北曲陽五代王處直墓壁畫中,梳妝用具之間出現了一隻薔薇露瓶
另外如薛愛華《撒馬爾罕的金桃》指出,《雲仙雜記》中有一則逸聞——「《好事集曰》:柳宗元得韓愈所寄詩,先以薔薇露灌手,薰以玉蕤香,然後發讀。」這條傳說很突兀,大概沒什麼真實性,然而關鍵在於,顯然是因為先出現了薔薇露這種東西,隨後才有才子受到啟發,拿它來給前代大師編典故,也就是說,至晚在《雲仙雜記》成書的五代時期,中國的上層社會見識到了異域遠來的薔薇露。又有《清異錄》記載,後唐的「龍輝殿」內陳設一座香料制的假山,山前小池灌滿薔薇水和蘇合油,時間背景也在五代。從漢代以來,中國與波斯、東羅馬以及阿拉伯帝國之間一直發生奢侈品的交流,但是漢唐文獻中,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詩作中,都不見薔薇露的蹤跡,那是因為當時並沒有這種異國奇珍的進口。上述三條記錄顯示,到十世紀的時候,薔薇露擴散到了當時國際貿易體系的另一個重要中心,在巴格達的視野裡則是世界的最遠端——中國,這與伊本·豪卡勒的記錄形成呼應。
王處直墓壁畫中手捧薔薇露瓶的侍女
至於薔薇露輸入中國以後,就此在中國文化中激蕩起的漣漪,揚之水先生早在二〇〇二年就以《琉璃瓶與薔薇水》一文做了精彩的勾陳與闡釋。要提一下的是,在阿維森納(Avicenna,980—1037)所著《醫典》中譯本裡,「一般治療學」之第九七六條稱「當藥物具有令人作嘔的氣味,為了避免噁心的發生你應該利用芳香劑。這樣的例子有:薄荷、芸香、芹菜、榲桲」及「灑在玫瑰花上的水」。「灑在玫瑰花上的水」顯然系誤譯,應當譯成薔薇水或玫瑰香水。據《簡史》介紹,阿維森納化用了前輩拉齊的理論,把人體的運作描繪成一具蒸餾器,胃是蒸餾釜,腦袋則是蒸餾頭,那麼,當時最時興的薔薇露,他不會不知道。這雖然是個細節,但也能反映出該部典籍的文明水平,不能說全無意義。
* 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