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5日,日本導演大島渚去世。
報導大島渚過世的消息當中,大多以「日本前衛導演」或是著名的爭議之作《感官世界》概括他四十年的導演生涯。然而,前衛是一個相對於主流、保守的形容詞,放在大島渚的時代裡,站在前衛立場的大島渚,他所要對抗的主流是什麼?
1950年代末、60年代初,同樣在戰前成長的三位少年,他們成為戰後日本青春的第一代,這三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開展了戰後日本的青春詮釋與對話。1956年,即將畢業於一橋大學的石原慎太郎以小說《太陽的季節》獲得第34屆芥川文學賞。同年,這部電影搬上銀幕,而男主角正是當時就讀於慶應大學石原慎太郎之弟、時年二十二歲的石原裕次郎。石原兄弟合手引領了日本戰後年輕人的流行文化-太陽族。一時之間,不僅石原裕次郎成為偶像巨星,太陽族的生活方式更是為年輕人爭相模仿。
在《太陽的季節》之後,1959年大島渚執導《愛與希望之街》開始他的導演人生,在接下來的《青春殘酷物語》當中,大島渚試圖挑戰太陽族電影,不僅如此,在接下來的電影當中,大島渚也直接批判了當下日本的社會情景甚至僵化的學生運動路線。這個挑戰,構成了戰後日本電影史重要的篇章。
青春的現實舞臺
1945年日本戰敗之後,作為戰敗國的日本,由GHQ(General Headquarters,聯合國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統治,直到1951年舊金山條約當中確立日本獨立國家的地位。1952年,舊金山和約生效,日本重新成為獨立國家。在美國統治的七年當中,以實現日本的民主化與非軍事化為目標。美軍統治之初,曾經認為日本的左翼力量有助於民主體制的建立,於是釋放戰前入獄服刑的共產黨人士如德田球一、志賀義雄等,而從中國延安返國的野坂參三也與他們會合,一時之間,左翼力量聲勢浩大。然而,這時的左翼力量誤認盟軍反對當時的吉田內閣,而是支持左翼力量。當他們積極準備1947年的二‧一大罷工時,盟軍立即下令終止。在此之後,盟軍逐漸扶植保守的力量,特別是隨著1950年韓戰的爆發,日本成為美軍亞洲棋局當中的重要據點,在美蘇對抗的冷戰大棋局當中,左翼力量更受到盟軍的壓制。
除此之外,在盟軍統治的七年當中,也產生了日本對美國的複雜情緒。二戰的最後時刻,除了美國對廣島嶼長崎所投下的原子彈之外,日本也在衝繩島進行最後的抵抗。在這個最後的抵抗當中,不僅日本的象徵大和號被擊沉,衝繩島上被動員抵抗的學生們也難以倖免。而在日本重新成為獨立國家的地位之後,衝繩仍為美軍所接管,直到1972年才重回日本。衝繩是當時美日複雜情緒當中的一環。以電影而論,在盟軍管制下,核暴與衝繩問題都屬禁制,甚至封建時期武士為主角的時代劇,也被美軍認為有為民化主化予以禁止。
因為盟軍對電影管制的壓抑,1952年日本獨立之後,以衝繩、核彈等為主題的電影陸續出爐。不過,另一重複雜的美國想像正在重新構築當中,這一重的美國想像既根植於新的美/日國際關係也存在於日本人對美國現實生活的想像當中。就新的美/日國際關係而言,隨著韓戰的爆發與冷戰結構的開展,日本成為世界警察美國亞洲戰略位置的重要一員。1954年的電影《哥吉拉》就再現了當時日本複雜的局勢。哥吉拉的出現,與第五福龍丸事件有密切的關聯。第五福龍丸事件是指1954年在馬紹爾群島附近捕魚的漁船第五福隆丸,受到美國在比基尼環礁進行的水下氫彈試爆所產生的輻射影響,漁船上23名船員全受到核汙染甚至也導致船員死亡。這個事件引起日本反核運動團體的激烈抗議,為避免抗議訴求上升為反美運動,最後在美國政府介入下提供被害者補償金,但條件是日本政府不再追究美方責任。電影當中的怪獸哥吉拉,正因為人類所從事的破壞性科學實驗所產生,而怪獸的冒出,也摧毀了日本城市當中的重要元素:百貨公司、高樓大廈甚至國會,不過,有趣的是,摧毀對象並未包括天皇的居所。事實上,這也是戰後日本民主主義的界限 。面對哥吉拉的出現,電影當中馬上出現保護日本安全的防衛隊,現實當中,日本自衛隊也正是在這一年成立。在電影當中,我們看到影像與現實的相互指涉:美國的強勢、日本政府無力保護國民以及日本尋求自我保護的武裝力量。
而就日本人對美國現實生活的想像來說,我們又可以看到複雜的美日情結。如同粉川哲夫所說的,對歷經戰爭且對既有社會價值不滿的人都把美國當作一個批判當下日本的參照系,從1945年到1955年當中,日常生活當中的好東西都是指美國制 。舉例來說,美國的漫畫《白朗黛》曾在戰後初期在日本的報章雜誌連載,這是日本四格漫畫第二次的熱潮,其因主要在於戰後初期食物與住宿費用高漲,甚至許多人流落街頭,而《白朗黛》當中均質的大眾生活-家家有冰箱、汽車等成為另一種美國想像 。
日本戰後的發展當中,1955年由自由黨與民主黨合併為自由民主黨(簡稱自民黨),「五五體制」(指1955年兩黨的合併)成為政治經濟乃至社會轉型的轉折點。在國際關係方面,自民黨謹守親美路線,在自民黨日後鞏固票源最重要的基礎:經濟發展方面,則是在實質的政治運作當中確立自民黨/通產省/大型財閥三位一體的三角聯盟。值得注意的是,歷經戰後初期的貧困與社會秩序的混亂,日本的經濟很快又重新激活,有趣的是,日本對於經濟景氣的描述都以日本神話當中的人物命名:1955年到1957年是神武景氣,這一波榮景當中,電視機、洗衣機與冰箱成為「三神器」、1956年的經濟發展白皮書當中,更提到了「已經不是戰後了」、1958年到1961年則是巖戶景氣,汽車、收音機進入家庭,鋼鐵則取代紡織品成為出口的大宗、1965年到1970年的伊奘諾景氣,更使日本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在這一連串的榮景當中,1970年代甚至出現「總中流社會」說法,亦即有九成的日本人認為自己是中產階級。
隨著日本經濟的發展與社會變遷,年輕人的亞文化也逐漸浮上檯面。然而,在另一端,五五體制標誌日本加入美國為主導的冷戰棋局當中,然而,美日安保條約的確立,對戰後日本人民期待日本成為真正和平國家的願望有所落差,在此情況之下,安保鬥爭也在1960年代於是浮上檯面。石原慎太郎、石原裕次郎兄弟所引燃的太陽族與大島渚的電影正立基於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社會現實之上。儘管兩者所代表的社會觀南轅北轍,不過,苦悶卻成為共通主題。在石原慎太郎那裡,他所發出的憤怒聲音是:「我焦躁不安!我討厭這種和平!」他認為遊行示威只是毫無成功希望的努力,能立刻散發熱情的只有性與暴力 。然而,對於進步派的人士來說,苦悶則來自無論如何努力,體制卻仍是鐵板一塊難以撼動 。
太陽族的浮出
關於戰後年輕人不同世代價值差異的問題,在今井正1947年的作品《青色山脈》當中已有相當準確而精彩的表現,不過,青春題材引起熱潮,仍數《太陽的季節》。1956年,即將畢業於一橋大學的石原慎太郎以小說《太陽的季節》獲得第34屆芥川文學賞。同年,這部小說被搬上銀幕,而男主角正是當時就讀於慶應大學的弟弟石原裕次郎。這位初入電影界的男演員首部電影的票房便高居當年排行榜的第五名,也因為這部電影,太陽族一詞成為流行語(所謂的太陽族即是指仿照太陽族電影生活的年輕人),而石原裕次郎也持續以反叛年輕人的形象出現在銀幕上。值得注意的是,太陽族電影當中的性與暴力引起社會輿論高度的爭議,在爭議聲中,拍攝太陽族的電影公司日活之後也停止太陽族電影的拍攝,改走情色電影路線。不過,石原裕次郎依舊活躍在電影與電視圈。儘管遊走不同表演舞臺,石原裕次郎的偶樣魅力持續不退,甚至石原裕次郎每年的祭日都有成千上萬的影迷前往哀悼紀念。
究竟石原裕次郎或者說太陽族是在什麼樣的時空脈絡之下出現?一般來說,討論者多將焦點放在石原裕次郎的身體及其形象的「外人性」(即歐美人的特色)上。如前所述,日本戰後的十年當中,物資極為缺乏,所謂的好東西都是美國制,而美國均質的大眾生活也為日本人所憧憬。然而,隨著日本經濟的重新發展,新的身體想像也在50年代出現,在這幾年當中,1953年伊東絹子獲選世界小姐的第三名,1954年摔角選手力道山擊敗加拿大的夏普兄弟 。這兩件事情的相同之處在於伊東絹子與力道山都以身體展現了與高大的歐美人平起平坐的地位。除此之外,完成《潮騷》之後的三島由紀夫,也在1955年因為對美的憧憬與感召,開始透過遊泳與劍道等改造自己原本孱弱的身體,而這個改造之後的強健新身體,也展現在三島由紀夫所主演的電影當中 。石原裕次郎也在這樣脈絡之下出現。石原裕次郎進入電影界之初,並沒有人看好他的前途,與傳統美男相較,他太過高大(182公分)也不夠英俊 。除了外人性的身體之外,石原裕次郎的身體在電影文本當中又如何成為影迷關注的焦點?
先回顧《太陽的季節》與《瘋狂的果實》這兩部電影的情節。《太陽的季節》講述石原裕次郎所主演的叛逆年輕人加入拳擊社團之後,與社團成員經常上街搭訕女性。叛逆少年正是在這樣的場景認識女主角,他們同樣是富裕家庭出身、對傳統價值高度叛逆,然而,叛逆似乎只是一種姿態,他們心中也不確定叛逆的對象與自己具體的想法,包括愛情。男女主角認識之初,兩人都是一種叛逆姿態,然而,當男主角的哥哥也愛上女主角時,情況出現逆轉。兄弟兩人進行交易,將女友「賣」給哥哥。女主角得知她成為交易的對象後非常憤怒,這時的女主角對待感情已不再是無所謂,她寄給男主角哥哥與交易等價的金錢。緊接著,她的悲劇在於她與男主角已發生關係並有三個月身孕,面對男主角的冷漠、不至可否的態度,她只有隻身前去醫院墮胎,而她的生命最終在失敗的手術當中告終。電影最後一幕是男主角最終出現在告別式現場,他砸碎靈堂上已逝女主角的大幅相片,他一方面對著女主角的遺像說:我不相信你已經死了﹗一方面,面對死者家屬斥責的眼神大聲咆嘯:你們什麼也不知道﹗
《瘋狂的果實》當中,描述一對性格差異極大的兄弟因感情糾葛所產生的悲劇。石原裕次郎一如《太陽的季節》當中的叛逆形象,而他的弟弟則是清純少男。在舞會當中,清純少男認識並進而與一位亮麗的女性相戀,不過,這位女性始終保持著神秘色彩。對這位女性保有好感並經常出入高級酒吧的石原裕次郎終於弄清這位女性的真面目,她原來已嫁給一位年長許多的美國人(這是戰後日本的社會現象之一,也是戰後許多電影的題材)。她的婚姻生活並不快樂,甚至也沒有愛情,在純情少男身上她發現到愛情。然而,石原裕次郎卻以一種狂野的面貌進入她的世界,讓她感受到一種特殊的激情。故事的悲劇也因此而產生,最終,弟弟以快艇撞死哥哥與女主角。這兩部電影的故事情節有許多相似之處,兄弟之間因女性的三角糾葛、場景都出現高級酒吧、豪華轎車、西方化的打扮甚至對話、馳騁在湘南海岸的快艇等。在電影當中,石原裕次郎的身體與高級酒吧、豪華轎車乃至海岸連結在一起。
石原慎太郎的《太陽的季節》小說問世之初,曾引起相當大的爭議,在許多批評的聲音當中,多指向這部小說受到美國小說與電影的影響,特別是詹姆士迪恩與馬龍白蘭度的電影 。而在小說原著當中,也不乏嘲笑日本性的刻畫,例如小說主角原是籃球選手,不過,他無法適應日本式的團隊合作。在國際賽當中看到外國選手在場上愚弄日本選手,那種若無其事卻忍不住露出愉快的神情,男主角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此外,電影中外人性的強調,卻也與地理的政治學連結在一起。這兩部電影當中,不約而同都以湘南海岸為背景。湘南海岸原是美軍基地,1950年中期開始被稱為「日本的邁阿密」,湘南也搖身一變為標誌現代生活的地景,而《太陽的季節》與《瘋狂的果實》電影當中的外人性的構造,則是透過電影主人公們在日本當中的美國生活來完成,這也是一個有趣的後殖民現象 。值得注意的是,石原裕次郎所飾演的角色雖然過著美式的生活,在性格上也展現迥異於傳統日本人的形象。然而,這兩部當中,「日本性」卻也巧妙地出現。在太陽族電影當中,父親為日本人、母親為丹麥人混血出身的演員岡田真澄經持出現其中。在《太陽的季節》當中,石原裕次郎因為爭風吃醋毆打了這位混血男子。在《瘋狂的果實》當中,石原裕次郎則從美國人手中奪回日本女性,這是太陽族經典電影當中相當矛盾的外人性/日本性。
此外,在電影當中,戰後、性與暴力是經常可見的對話主題,年輕人們時而諷刺現今民主主義的日本社會,對他們來說,儘管新時代正在開展當中,但他們卻在陳舊的語言當中找不到宣洩的出口,除了人類最為原初的衝動:性與暴力。
(選自電影年書《電影工作坊2012-光影之痕》,北大培文2013年出品。轉發請註明海螺社區。謝謝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