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是最美的愛情。恨不知所起,深入骨髓,是最冷的人性。原罪被放大,總有一角照出自己。——東野圭吾
《惡意》是日本推理小說作家東野圭吾發表於1996年的一本長篇推理小說,被媒體與讀者稱作東野圭吾的巔峰之作,與《白夜行》(同樣是東野圭吾受歡迎的作品,發表於1999年)同享光輝與榮耀。
相比較作者早期創作的推理小說,《惡意》無疑在創作手法上更加成熟、老練。以手記這種記錄體的格式書寫,更加真實可信,不過,東野也正是利用讀者的這一盲點,讓野野口修滿口謊言地記錄所謂的真實。
讀完《惡意》之後,我想世間的恨竟然可以毫無理由,不禁毛骨悚然。下面,我將從東野圭吾的寫作手法以及故事中人物的人性來分析《惡意》這本推理小說。
獨特的「手記式」與東野圭吾的「素色」白描筆法
《惡意》這本書是通過罪犯野野口修的手記和警察加賀恭一郎的記錄來講出的一個關於校園暴力遺恨的故事。
「手記式」,就是類似個人日記的樣式,是以第一人稱的視角來書寫,增強讀者的代入感。令讀者聲臨其境的同時,視角與感受潛在同化,使得作者更有機會利用讀者的心理盲點巧妙布局,引人入彀。
自從阿加莎克裡斯蒂顛覆了「福爾摩斯式」推理小說之後,手記敘述與第一人稱敘述就變得不真實、不可信。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日本新本格推理浪潮越來越火熱,敘述性詭計手法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在此基礎上,不斷擴充、完備,漸漸地將第一人稱視角推到了絕對不可信任的另一個極端。
從推理小說本身來看,蒙蔽的是讀者,還是故事中的其他人,是分辨第一人稱視角敘事是否始於敘事性詭計範疇的一條分界線。
《惡意》中的「手記式」敘述,大體上來說,並沒有邁向敘述性詭計的極端,雙線結構的運用精巧而大氣,隨著不斷地閱讀,讀者必須不斷回溯前文,一次次修正自己的立場與猜測,在小說從單性延展到立體迷宮的過程中,最大化激發讀者的閱讀樂趣。
讀東野圭吾其他代表作品,會發現他寫人物,善於運用白描,很少有濃墨重彩的地方。例如,東野圭吾的代表作《白夜行》,兩位主角的心路歷程,從頭到尾全部掩埋在土中,十幾年的掙扎完全依靠側面襯託,技巧嫻熟、高妙,令人嘆服。
小說改編後的《白夜行》電視劇版,恰好與小說形成互補,雖然情節、演技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但是細細回味劇情,震撼程度仍然少了小說中的味道,與不留餘力的渲染相比,適當的留白倒顯得更加利索,也更加悠長。
而《惡意》中的乾脆、犀利、冷靜,正是東野圭吾身處創作能力巔峰的證明,全篇沒有多餘的筆墨,無來由的怨恨,深不見底的黑暗,直擊人心。東野圭吾用毫無波瀾的敘述口吻,卻令人毛髮倒立,雕刻出一個沒有色彩的樸素相框,相框裡面只有日夜交替,黑白光影。
東野圭吾後期的作品漸漸傾向於溫文一面,並不著重描寫兇手的犯罪手法多麼高明,而是更注重於書寫人性的極端。《嫌疑人X的獻身》為了愛粉身碎骨,《惡意》為了恨萬劫不復,《白夜行》為了活下去而逃亡一生,在東野圭吾的筆下,愈發登峰造極,同時也愈發毛骨悚然。
石神撕心裂肺地袒露靈魂,雪穗的轉身離去,加賀解開那層惡意的面紗卻難以窺探野野口的心境深處,故事嘎然而止,似完未完的結局,真相背後無盡的空曠,明暗交錯,令讀者四顧茫然。
埋在「人性之下」的惡意:我們容易寬恕別人的錯誤,卻難以原諒別人的正確
故事剛開始,我們看到了一位名為日高邦顏的暢銷書作家,第一任妻子初美死於意外車禍,五年後準備和現任妻子理惠旅居加拿大。
不過遇到了麻煩,他寫的《禁地獵》這本小說,裡面的情節涉及到滕尾正哉的隱私,騰尾的妹妹滕尾美彌子找上門來要求收回已出版的書籍。當他送走滕尾美彌子之後,就被殺了。
這是小說的開端,提到了日高邦顏受人尊敬的身份。
第一次出現轉折:野野口修筆記中的日高邦顏
野野口修是第一個發現日高邦顏遇害的人,自然而然地進入到警方的調查範圍。負責這起案件的警官加賀恭一郎很快就發現了野野口修是兇手,原因如下:
野野口修第一次拜訪高先生就對他的第一任妻子初美一見鍾情,兩個人互生好感,但又怕被日高邦顏發現,於是他們密謀殺害日高邦顏。但是被日高邦顏發現,以失敗告終,初美因為羞愧難當,選擇了自殺, 而野野口修則被脅迫成為了日高邦顏的影子作家。
這件事被媒體曝光之後,大家痛罵日高邦顏,說他是一個虛偽、沒有寫作能力的人。總之,日高邦顏的聲名如同廢紙一樣被肆意踐踏於腳下。
然而這並不是事情的真相。
第二次出現轉折:加賀恭一郎記錄下的日高邦顏
野野口修雖然承認自己是兇手,但是對於犯罪動機卻讓加賀產生懷疑。當加賀拜訪日高和野野口的小學和初中認識的人後,真相不斷露出水面。
野野口在學校被一個叫騰尾正哉的孩子欺負,不僅勒索野野口,還被脅迫協助騰尾強姦一個少女。而野野口修的同班同學日高邦顏也受到了騰尾正哉的欺負,小說中是這樣描述的:
他被人剝光衣服,全身捆上透明膠帶,扔在體育館的角落;從窗下走過的時候,會突如其來地遭人當頭淋下鹽酸;還有,拳打腳踢、惡毒咒罵、刻意排擠也毫不留情地日夜折磨他。
第三次出現轉折:書中最後一章——《真相之章:加賀恭一郎的闡明》
在學校的時候,日高邦顏像對待兄弟一樣照顧野野口修,多年後,兩人再次相遇,日高邦顏介紹兒童出版社給野野口修,幫他完成作家的夢想。那麼野野口修為什麼要殺害日高邦顏呢?
對於遭受校園暴力的人來說,內心充滿了恐懼與絕望,日高邦顏也有過這樣的心理掙扎。多年之後,他為了收集小說的素材,找到了一張當年騰尾正哉強姦少女的照片,他發現了照片中的野野口修,但是他並沒有將這一信息透漏給任何一個人。
當騰尾正哉的妹妹找到日高邦顏的時候,野野口修害怕事情暴露,產生了惡意,這是其一,另外,日高邦顏的文學成就令野野口修嫉妒而產生惡意,這是其二。
除此之外,加上癌症復發,野野口修深知自己沒有多少時日了,於是策劃殺害日高邦顏。
在日高邦顏的小說裡寫道:
「令他害怕的,並非暴力本身,而是那些討厭自己的人散發的負面能量。他從來沒有想像過,在這世上竟然有這樣的惡意存在。」
這股惡意之所以如此滲人,是因為它沒有正當理由。日高邦顏是一個待人親切、有骨氣有原則,而且幫助他(野野口修),知道了強姦少女有他之後,不計前嫌,再度幫助他,為什麼還會招致如此的怨恨?
或許是我(野野口修)不能原諒無法原諒你們的我,但我就是恨你連一個我可以恨你的正當理由都要剝奪。
《哈利波特》中,鄧布利多曾經向哈利波特解釋斯內普行為的時候,說過一句話,大概意思是:「我們其實容易寬恕別人的錯誤,卻很難原諒別人的正確。」
這是我們每一個人心底埋藏著的一份惡意(難以原諒別人的正確)。
凸顯「人性之上」的惡意: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拋開野野口修,回到小說的另一位主角——日高邦顏。
日高邦顏的形象,在小說中大致可以認為,有正義感,有骨氣,對每個人都很好,樂於助人。然而,書中松島型男說過這樣一句話:
「我覺得日高下意識裡會以為自己救了與學校犯衝的野野口。他雖然沒有明說,態度裡卻有這層意思,他總是帶領著野野口。」
或許日高所透露出的優越感、好為人師是為了自我滿足,同時獲得自我認同感,而不是真心想幫助和保護別人。當受到別人的感激的時候,他就獲得了成就,如果沒有,他同樣也享受自己的善良與美好,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每個人都願意在他人面前表現自己的了不起,顯得自己比別人強,從而獲得虛榮與滿足,然而卻令接受的一方(弱小的一方)感到十分反感,小說中野野口修便是將這部分反感不斷地加深從而轉化為深入骨髓的惡意。
野野口修對日高的惡意或許並非來自於他對日高邦顏人格的嚮往,而是對自己無法原諒,無法接受不堪的自己,長期處於低人一等的位置,自尊心與羞恥心在日高邦顏的優越感之下日益扭曲,惡意由此慢慢滋生。
人際交往根本性的問題是:你將對方置於什麼位置。大多數人容易將對方置於一個比自己差、能力弱的角色,而將自己置於一個好的、能力強的角色,利用自己的優越感抽出別人的內疚感,以獲得自己的虛榮心與滿足感。
而虛榮心恰恰是我們難以發覺的惡意。
結語
對於東野圭吾的素色「白描」筆法是令人嘆服的,在《惡意》這本書中,東野的筆鋒沒有半點華麗,直勾勾地闡釋不真實的「真實」,激發讀者對人性的思考。
而對於人性,有無底的黑暗,也有無邊的光明,至善與至惡往往只在一念之間。懂得善惡而選擇善,才可無愧於心地行走於陽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