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桃花源
作者:讀裁者黃遠輝,專注人文歷史,質量標準,智慧財產權。
田曉菲在《塵幾錄》說,採菊東籬下的陶淵明成了中國文化的一個完美定格,這個畫面體現了中國文化的精神。陶淵明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解決方案。上一期,我寫《詩酒趁年華》,蘇軾就是從陶淵明身上汲取了精神能量,坦然面對人生起落、世事無常。蘇軾評價陶淵明說:「李杜諸人莫及」,連李白、杜甫也比不上陶淵明。木心在《文學回憶錄》對陶淵明的整體評價:讀陶的詩是享受,寫得樸素,精緻。不懂得精緻就難以感受到樸素。同樣,不懂得樸素的也很難感知其精緻。
關於陶淵明的生平,陶淵明曾給自己撰寫過自傳——《五柳先生傳》,虛構了一位五柳先生,這個五柳先生其實是陶淵明他老人家自己。《五柳先生傳》刻畫了一個瀟灑、隨性的人物形象,開篇即說:「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五柳先生「閒靜少言,不慕榮利」,他還是個讀書人,「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陶淵明喜歡讀書,也喜歡喝酒,「性嗜酒」,可惜「家貧不能常得」。古代中國,酒可是奢侈品,饑荒、動亂年代政府經常發布禁酒令,要確保基本的口糧需求,畢竟釀酒需要浪費大量的糧食。一個喝不起酒又嗜酒的人,一定是個自然率真、盡得風流的人,這是「竹林七賢」奠定的傳統。司馬光在《資治通鑑》中寫道:「劉伶(竹林七賢之一)嗜酒,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隨之,曰:『死便埋我。』當時士大夫皆以為賢,爭慕效之,謂之放達。」
陶淵明喜歡喝酒,但家裡窮,不能經常喝酒,那就去親朋好友家喝百家酒。「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喝完酒回到家,「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五柳先生就是這樣的人,飲酒賦詩,其樂無窮,不為貧賤憂慮,不為富貴奔忙。儒家的安貧樂道,道家的自然天真,陶淵明一個不缺。
《乞食》
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裡,叩門拙言辭。
主人解餘意,遺贈豈虛來。
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
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
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
陶淵明最慘的時候,需要出去乞食,難聽一點要飯。他還寫了一首詩,題目就叫《乞食》,他不僅蹭到了飯,還有酒喝,還和施捨的主人聊了一整天,聊得很開心。簡陋的生活環境正是傲骨之所寄,陶淵明有條件做官但偏偏不做。
陶淵明最為後人推崇的詩,是他從彭澤令任上「歸去來」之後寫的《歸園田居》五首,其中最出名的是以下這首:
《歸園田居》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
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陶淵明不願受官場的束縛,堅決地辭官歸隱,躬耕田園。脫離仕途的那種輕鬆之感,重返自然的那種欣悅之情,躍然紙上。
陶詩在文學史上,一開始其實並不出名,文學史上第一個真正的「陶粉」是昭明太子蕭統。蕭統對陶淵明的人格和文章都愛不釋手(成語「愛不釋手」正是來自這個典故),親自搜集整理,編成《陶淵明集》八卷。蕭統在《陶淵明集》序言中高度讚揚了陶淵明的人格魅力,「其文章不群,辭採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幹青雲而直上」。
陶淵明喜歡飲酒,詩裡「篇篇有酒」,最著名的是以下這首:
《飲酒》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飲酒》組詩共二十首,其時陶淵明五十二歲,遠離塵囂,過著詩酒田園的生活。南懷瑾曾感懷:佛為心,道為骨,儒為表,大度看世界。三千年讀史,不外功名利祿;九萬裡悟道,終歸詩酒田園。
唐代著名的田園詩人王維就很看不慣陶淵明,說陶淵明不肯束帶拜見督郵,不為五鬥米折腰,辭官歸隱田園。結果日子窮得叮噹響,連吃飯都成問題。要知道,王維的田園是豪華別墅的田園,他的輞川別業(絕對的大別墅)是從大詩人宋之問的手上買下來的。宋之問在唐詩的發展史上是一個裡程碑式的人物,和沈佺期一起為唐詩從古體走向近體做出了不朽的貢獻,他的「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婦孺皆知。同時,宋之問也是一個令人髮指的卑鄙小人,聞一多先生就專門評論過宋之問:「他人格的卑汙下流卻是臭名昭著的,因而成為史官疵議的對象。可是他的詩的確高明,正如明末巨奸阮大鋮一樣,詩風與人品太不相稱了。」宋之問的劣事在《六神磊磊讀唐詩》有介紹,大家自行查閱。
王維接過了宋之問的藍田山莊,精心打造成輞川別業。輞川別業坐落在終南山麓,王維那首著名的《終南別業》描寫的就是輞川別業裡的悠哉生活:
《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詩句裡說的「好道」,指的是佛教,與道教、道家沒有關係。佛教東漢時代傳入中國,當時的人們並不把佛教當成宗教,而是當成一種方術、道術,修道的人都叫道人。王維喜歡以禪入詩,故有「詩佛」之稱。
陶淵明最末一次出仕為彭澤縣令,幹了八十多天便棄職而去,從此歸隱田園。世上有兩種田園詩人,一種是像土豪王維這樣的,一種是像窮逼陶淵明這樣的,因此王維的詩酒田園與陶淵明的詩酒田園是不一樣的,代表了兩種不同的人生境界,不分高低。對於現代人來說,即使不能像陶淵明那樣隨時辭職,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也會對桃花源心嚮往之、暗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