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器物,從出現那一天開始,就註定了它們必定會改變那些相遇者的命運。如同聖杯從所有杯子裡的升躍,不但異形,而且還可以承載包括深淵在內的空間;如同大鷹以水準儀的方式平衡了飄搖的地平線,如同玫瑰在花園振臂一呼,叛者雲集。伴隨其影響的日益深遠,這些器物在文化的香火中,為膜拜者拓展出了各自縱深的匍匐路程。
在德國植物學家、園藝學家瑪莉安娜·波伊謝特所著《植物的象徵》一書中,玫瑰佔據了漫長的篇幅,柔弱的花瓣託舉起了最為繁複的意義:從穆罕默德升天之際的汗珠到諸神身邊惡魔登天的蔓生攀緣天梯;從保密之神到智慧之花;從童貞的聖母到情慾的風塵女子。美、浪漫、愛情、聖潔、感性、頹廢、愛欲、死亡、宇宙、神秘、沉默、智慧、優雅……沒有另外哪一種植物可以領受如此眾多的詞義。玫瑰仿佛受難者,用最華麗的方式,成為了莎樂美跟前承載聖約翰頭顱的託盤。
號稱「作家的作家」的美國小說家格特魯德·斯泰因有一個名句——「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從邏輯角度而言,這幾乎是廢話。但這是一句顛覆玫瑰修辭的命名。所以又絕對不是一句把玫瑰變成玫瑰醬的俗語。斯泰因是先鋒派小說家,在文學創作中大量運用重複的手段來強調她自命的「持續的現在時」。在《有用的知識》一文中,她做了奇特的論述:「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她繼續這樣叨念下去,宛如在做小學一年級算術,唇齒叩擊,一直達到了一百,她說,經歷了每一個數,才明白了「一百」的真實涵義,因為每個「一」,都是完整的獨立存在。有論者指出,在斯泰因的作品中每個單詞同樣是完整的獨立存在,因此她的作品必須逐字閱讀,依靠唇齒的叩擊,猶如杵臼相擊,逐漸觸摸到混在齏粉當中的陌生物質。在讀者的眼裡,每個單詞必須看起來具有新意,一個單詞正出現在讀者眼前,隨後跟著一個又一個單詞,作為抽象與具象的對應,其間有一種不等轉換過程,這樣就產生了她稱之為的「持續的現在」。她試圖通過關鍵詞句的重複,不斷地將讀者拉回到時間軸的某一固定點上,使讀者和作者一起永遠處在「此時」,造成「現時感的持續」。這個來自威廉·詹姆斯和伯格森的哲學啟示,一直就認為人的生存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流動」。可問題是,要做到每個單詞必須看起來具有新意,那就必須清除、打磨附著在這些詞語上的習慣性青苔和意義,讓它們在不斷變異的語境裡,在連續不斷的歧義與突然而至的新意交匯中失名、失神,從而被重新賦予。
在這個體認狀態下,我們再來打量玫瑰。
玫瑰本是獨立存在物,它有形,有味,有色,即使不附加任何修飾詞,玫瑰就足以自成氣候,玫瑰是無限的能指,而向日葵則不是——因為它的養分,只是來自鐵幕政治的反照。
我的問題在於,既然意義是詞語之間的差異性賦予的,這固然表達了斯泰因對不可表現之物的心醉神迷,但無論你如何讓「一」獨立,一旦獨立了,「一」還是「一」。我想,這種不可表現的物,匿身於我們劃定的語言範疇裡,同一性裡應該包含了差異性和限制性關係,差異性關係又包含對比關係和襯託關係,從而我們可能目睹不可表現之物。所以,無論我們對玫瑰做出怎樣的推論,都將是關於別的什麼的,而不是關於玫瑰的。我的意思是,斯泰因並不傻,既然無法說清那些不可表現之物,那就讓本體與喻體、本象與喻象合一,或者說,是將一種喻體改造為另一種喻體,把一種本體與另外一種喻象糅為金箔,最後達到喻體將不可表現之物翻轉為另一本體的鍊金術過程。用斯泰因的話來說,語言即是那種導致「肉靈互變」的東西。
這裡,必須觸及另外一個有著「作家們的作家」之稱的博爾赫斯的名句。他在《另一次死亡》中,比喻佩羅得-達米安的生命從世界上消失之時,使用了這樣的句子:「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這是一個「接龍」遊戲,飛得最遠的兩翼之象,終於偷渡到了本體,完成了「接龍」。水消失在了水裡,樹葉消失在了樹葉裡。臨水獨照的那喀索斯,來自水回到水,走進死亡回到生。這樣,回到圖書館的某冊書籍,就像捉迷藏的孩子,因為藏得太深,反而被所有參加遊戲的孩子忘記了。
義大利著名的符號學家翁貝託·艾柯的歷史小說《玫瑰之名》,引發了一場關於「玫瑰之名」的學術誤讀熱潮。由於玫瑰這一龐大象徵系統的多義性和豐富性,為讀者閱讀《玫瑰之名》提供了無盡的詮釋空間。一時間,對「玫瑰」的詮釋五花八門,千奇百怪乃至匪夷所思。面對這種意料不到的情況,艾柯頗有作繭自縛之感,於是他宣稱:「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看看,睿智的符號學家似乎也黔驢技窮了。
在數學的迷宮裡,玫瑰花無風自動,成全了抽象的歷險。在音樂中玫瑰步步生姿,用倒卷而來的香氣,暗示了珠簾後的古典式守望與橫陳的玉體。至於詩,那幾乎就是圍繞玫瑰的急促的狐步舞,使花刺成為了青蔥玉指上的銳利指甲,從緞子的花瓣划過。所以,玫瑰早已隱身在它的影響裡,遁地而走,並在詠嘆者身後現身。哦,我看見了那蔥綠的刺。
在玫瑰面前,道德家看見了淫亂,革命家看見了流血,陰謀家看見了詭計,詩人裡爾克則看見了夢者的眼瞼。他為自己的墓志銘寫道:「在如此眾多的眼瞼下/獨自超然地安眠/也是一種喜悅。」在德語中,眼瞼與花瓣是同義詞。在發音上,德語的眼瞼與「歌聲」同音。最終,裡爾克為了摘些玫瑰花送給一個剛剛結識的女友,花刺扎破他的激動的手指,這加速了那潛伏的敗血症徹底發作。裡爾克於1926年12月歿於瑞士的巴爾蒙特療養院。他曾說:「死神從各種事物的間隙中凝視我們,像從厚木板中探出頭來的一根鏽鐵釘。」看來死亡不是鐵釘,而是玫瑰花刺,它扎破了全部修辭。德語詩人伊凡·哥爾在《第七朵玫瑰》裡說出了裡爾克的結症:「而第七朵/最為嬌嫩/那信仰的玫瑰/那夜之玫瑰/那姐妹般的玫瑰/只有在你死後/它才會長出你的棺材。」 但是,裡爾克在「玫瑰,呵,純粹的矛盾」感嘆聲裡,是否握住了玫瑰之手?
詩人翟永明說「在一切玫瑰之上」,為了凸顯什麼?哦,那真是針尖上的天使。
我私下以為,在玫瑰面前,沒有之上、之下的比附,也無須之內、之外的類比,只有一切的玫瑰。如此說來,我說的這些也是廢話。
文 | 蔣藍
題圖 | 《美國麗人》劇照
本文選自《媚骨之書》,原標題《一切的玫瑰》,有刪節
由東方出版社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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