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黃土地上養育出來的人,
儘管穿戴土俗,文化粗淺,
但精人能人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稠密。」
——路遙 《平凡的世界》
清明回家祭祖,墳梁斜對面的山坡名曰「陽坬(wà)」,小時候村子裡一多半的人住在上面的土窯洞裡,坬(wà)的最盡頭便是我的家。
祭祀完畢,堂弟提議去老屋看看,這天風很小,又是大晴天,雖是上午十點多,或許是穿的有點厚,感覺很熱,一股懶意貫透全身,簡單商量,沒有去成。
童年喧鬧的光景已不在,改革開放初期人們學會拉土坯燒磚,一部分人便將家搬到了坡底,這幾年大部分人又將家搬到了「墩梁」的附近,門面貼上鮮亮的瓷磚,大院落大紅大門好是氣派,自來水進到家裡甚是方便。
陽坬(wà)已不住一戶人家,先前的羊腸小道幾乎消失,稀疏的叢草一坨一坨地冒出新綠,遲醒的棗樹一絲不動地豎在堅硬的圪塄畔上沒有幾分生氣。我們邊走邊比劃著坡上當年的住戶,靠沙坬(wà)第一家是高家,下面那孔近乎看不見的小土窯,在我的記憶中是抹不掉的,那是村裡二老漢的家。
二老漢也姓高,但在我們上百口的村子裡名聲並不高,家鄉俗語云:「狼見豎毛蛇見退步」,至少童年的感覺是如此。
中等身材,花白的寸頭,沒留鬍子,黝黑的臉,略彎的腰,一套常不洗滌的粗布衣褲,一根榆木拐棍,兩腿左右叉開,雙手託棍於前中央,沒人的時候,弓坐於碾盤沿上。
忽聽坡道有響動,便打起十分精神立於礆畔邊緣,不論道上走的是男是女,總能給你挑出毛病來,數落一番,輕者讓你堵心,重者讓你「發毛」,黃毛未退的小兒只能繞道。
在二老漢的眼裡,村子裡幾乎沒有能稱得上「人」的人,在他的心目中,全村沒幾個好人,生活在這個村子簡直是對他高大人格的極大不公平!
在全村五十歲以下男女的記憶中,他就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村裡被他常罵的人詛咒他,要麼犯了天條,要麼上輩子幹了缺德事,今生只能赤條條一個人生活。
印象中二老漢給生產隊攔過羊。黃昏時分,羊群碎步蠕動,灰頭土臉的他跟在後邊,右手握一小木叉,左手抱著剛產下的小羊羔。幾年後,因年老腿腳不方便,隊長便讓他為村裡的牲口添草加料。
每當太陽西斜的時候,二老漢會從破爛的土窯裡端出一「抓糞鬥子」煮熟的黑豆,蹣跚地向驢圈走去,我們便藏於暗處,準備與這些牲口在槽中搶食,有大膽的同伴還沒等他離開,便將一把黑豆吞於嘴中。
「搶!搶!又跟驢你大(dá)搶吃搶喝,哎!什麼世事了,還像土匪樣,抓上一把快滾球蛋,小心爺爺打折你碎慫們的腿把子!」二老漢手中的拐棍舞來舞去,但從來沒有落在我們骨瘦如柴的身板上。
「天黑了你毛大(dá)們還要馱東西哩,狼不吃的兔崽子們,快往出滾!」
知趣的我們便悻悻而去。
曾有小夥伴吹牛不怕二老漢的威嚴,大家一聽就知道不是摸著良心說話。
隊裡的牲口並不多,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那些溫順好使喚的牲口早被精明有力氣的莊稼人搶走了,上燈時分,坡道滿載穀物的牲口喘著粗氣,在男女的叫喊聲中掙命的向前挺進。
「哎!誰家養下(hà)這個壞慫,也不看你這毛大(dá)有多大,咋敢給馱的這樣重,哎,爺爺則不曉得了,娃娃害不下(hà),大人也都壞透了,眼不見心不煩,爺爺是看夠了,活夠了,哪天死了就看不到你們這些壞慫了!」
驢圈裡拿梳毛刷子的二老漢,眼圈打著淚轉轉,用手小心撫摸被鞍子鏟爛的驢脊梁,疼痛的驢子兩耳一豎,後腿一蹬,差點踢到二老漢的小肚子上。
「哎,誰拿這驢馱東西來著,鞍子不往好墊,把他毛大(dá)脊梁鏟了個稀巴爛,狼不吃的東西,牲口不會說話就這麼個用法,哎,爺爺則害不下(hà)了,人心咋壞到這種地步了,吃五穀雜糧的人咋能做下牲口不如的事來,完全都是些下等貨色!」
二老漢有兄弟倆,他哥有兩個兒子,看到弟弟膝下無子,大哥便將二子頂門於他,按照鄉俗,也就是養老送終。
他最疼愛的是長孫,只要有點好吃的,兩個碗一扣給長孫留著,如果誰欺負長孫讓他看見,必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我和他的長孫還有旺堂是同齡人,常在一起耍,也要招來一頓臭罵。
「哎,你這不懂事的龜孫子,全村娃娃那麼多,非要跟這兩個你老子一夥,兩個胖乎乎的你老子把你狗日的夾在中間,像吸血鬼樣,把你狗的快吸乾了!」我們只顧跑,頭也不回向著目的地而去。
二老漢有一隻胖綿羊,尾巴圓圓的,一肚子生個兩胞胎是常事,引來全村人的羨慕,也是老漢炫耀的資本,這隻給他帶來福氣和財富的綿羊至少活了有十幾個年頭,一年春節前,因產羔不幸身亡,讓他甚是悲傷、惋惜……
翌日,他七十歲的瞎嫂頂的神附體出馬,在自家能坐上百號人的土窯裡,手敲羊皮鼓,蹁躚起舞,幼小的我們嚇得呆若木雞,心都快被揪出來了,不敢言語。炕楞上膽大漢子們掛著笑意。舞鼓停息,吹口仙氣,此時的瞎嫂儼然成了神仙的代言人,有事的俗人分先來後到,奉香點紙,問這問那。眼看人潮逐漸退去,從不信鬼神的二老漢,便將信將疑問瞎嫂道:「神神老家,請您老不要計較我這凡夫俗子這些年對您的不敬,今天求您說說,我的綿陽因何而死?是對您的不敬造成的,還是中了啥邪氣?」
瞎嫂直言道:「你問的事很簡單,你對我這神不敬也就算了,還常常出言不遜,我一怒之下,給掐死了!」
本來虔誠端坐的二老漢一聽此言勃然大怒,一掌摑向瞎嫂的腮幫子。
「噢,原來是你這不入流的邪神把我的寶貝羊給禍害死了,頂的神欺負在自家人頭上了!」
眼冒金星的他奪門而出,一路不停地嚷嚷詛咒,只聽「咣」的一聲,小土窯門扇緊閉。
村裡也有人和他對罵過,「你全村人誰都看不上,誰都不如你好,怎麼連個老婆都沒有,老光棍一根。」
這幾句話無意中打了他的七寸,損了他的尊嚴,刺痛了他的心肺。
「哎,我○×△@ ⊙,你害下(hà)你×的屁!老爺有婆娘的時候,你還在你大(dá)腿肚子裡轉筋哩!老爺當年也算個人物哩,當兵回村騎著高頭大馬,老婆懷裡一摟,那是甚的勁氣,婆娘的面貌是你們這些朽桃爛杏能比的上?哎,真是瞎了你們的狗眼,後來是老爺麻煩的不行打發了,尿泡尿照照你們的熊樣……」
被罵的人早已回家咕嘟咕嘟喝著玉米糊糊飯,或許早已把對罵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而二老漢的罵聲還在繼續,山谷震蕩的回音重複著所罵的內容,斜陽下執著的影子越拉越長……
那是八六年霜降,回家幫母親收割莊稼。再見到二老漢,已住在了頂門兒子的土窯中,比他原來的家敞亮了許多。
一天午後,我看見他坐在礆畔上,抱著一隻瘦弱的綿羊糕,長聲短氣地撥弄著羊毛。
我說:「你老人家抱這個羊羔幹啥哩?」
「哎,羊病了,回來幫你媽收秋了?」
「嗯。」
「你們都走了,撂下你媽一個人受苦了,紅槓槓的天,連個熱飯吃不上,現在地都分了,真是受的夠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世事變的真讓人捉摸不透,變吧變吧,反正我是經過幾個朝代的人啦,土都快到脖子了。」
我說這幾年生活水平好多了吧。
「噢,吃的是不愁了,白面也能吃上了。」
我掏出一支「晨鶴」牌香菸遞給他。
他很高興。
我還將給羊治病的方子給他說了。聽母親說,用了我給的方子,老漢的羊活過來了,第二年還下了小羊羔,並當著母親的面誇我人品好,是個好人。
九十年代的一天,二老漢永遠的走了。
現在村裡剩七八戶人家,還在耕作。
寂寞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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