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臨安牛家村的冬夜冷得刺骨。
完顏洪烈背部肩頭中箭，掙扎著爬過松林，倒在一座舊墳後面，失去了意識。
身上罩了薄薄一層白雪。他毫無抵抗之力，就算不被人發現，也未必熬得過下半夜的寒冷。
有人循著血跡找到了他。
那人把他身上的箭拔出，給他敷了止血散，小心地包裹好。
他在劇痛中醒來，睜不開眼睛也發不出聲音。那人力氣不大，喘息聲細細的，像個女子。
恍惚中，他被人放在門板上，拖進一間農家的柴房。
溫度慢慢回來了。
一碗熱雞湯送到他嘴邊。喝了半碗，他大聲咳嗽起來。
睜開眼睛，面前是一張芙蓉秀臉。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憐惜又是羞澀。
他看得痴了。燭光裡，她的面孔輕輕晃動，宛如夢境。
傷口似乎沒那麼疼了，心也活了，目光不自覺地熱切起來。
她是他南朝之行的意外收穫。中箭的痛苦，就算是遇見她的代價吧。
看服色，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這沒什麼要緊，宋人的禮教管不著他。
她避開他的目光，拿了幾捆稻草給他蓋上，無聲離開了。
他徹底清醒過來，意識到必須儘早離開。他是金國的六王子，此時孤立無援又受傷未愈，毫無抵抗之力，隨時都有性命之憂。
他已經完成了出使大宋的任務。看見了大宋的繁華文雅，也了解了大宋的羸弱貪生。沿途的山川地理，大宋官員的才幹有無，他都一一暗記在心。
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有朝一日他將以鐵蹄踏過這片土地，把富庶的大宋併入金國的版圖。
二
冬去春來，完顏洪烈再次來到臨安，目標是那個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女子包惜弱。
這一次沒有意外，故事順著他的計劃一點不錯地進行著。
借大宋官兵的手除掉包惜弱的丈夫楊鐵心，然後上演英雄救美的戲碼。她只能依賴他，也會對他產生好感。
他暗中打量著她。她不是初次見面時候的窈窕了，她的腹中多了一個小生命。
他備好了臺詞。他是偶然路過，救她是為了報恩。眼下形勢危急，要先避避風頭，以後他會伺機替她尋夫報仇。
遭遇如此變故，她別無選擇。
暫時穩住她，再以款款的功夫呵護她，他的節奏不疾不徐。
她的衣食住行從此不同，樣樣都是想不到的精緻舒適。
他漫漫地陪她聊天，供她遣懷消愁。他的話題和見識，都是她的生活中沒有的新鮮。
他和她並轡而行。春光正好，垂柳拂肩，花氣襲人，倉皇的逃命成了從容的踏青。
他要給她一個新世界。這個世界的中心，只能是他。
他不屑強取，他想得到一顆同樣熱烈的真心。
他很清楚自己的優勢。他有權有勢，能讓她從社會底層躍升到頂層，過上富貴任性的生活。
他自己呢，相貌俊美，博學多才，殷勤以待，是個懂得照顧女人的溫柔長情的男子。
他的對手楊鐵心只是個貧寒的鄉村莽夫，引以為豪的楊家槍放到江湖裡頂多算三流。楊鐵心唯一的競爭力，是他的身份，他是包惜弱心中的正牌夫君。
他信心滿滿地憧憬著幸福。
從臨安來到中都，包惜弱成了他的王妃，這是個理想的開頭。
那些讓他們走到一起的天緣巧合，只留在他的記憶深處，她和即將出世的孩子永遠都不會知道。
三
一個健康的生命誕生了。她做了母親，他被稱為父王。
三角形果然穩定性更好。包惜弱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孩子身上，不再終日以淚洗面。漸漸地平靜下來，不常提報仇的事了。
生活開始有條不紊。
在別人看來，這是個奇怪的家庭。完顏洪烈沒有其他妻妾，小王爺完顏康也沒有兄弟姐妹，這在成年皇子中是絕無僅有的。
趙王府也與別處不同。王府中有幾間烏瓦白牆的江南民房，裡面儘是些破破爛爛的舊物件，與富麗堂皇的王府很不協調。
家事直指人的隱秘世界。世上最神秘的，莫過於家事。
那幾間江南民房，是他給包惜弱複製的舊居，每一件都來自牛家村。他允許她在裡面懷舊思念，希望博她一笑，他有足夠的自信和耐心贏得她的心。
對於國事，他更加勤勉。
他出使蒙古。親眼目睹了蒙古的崛起和金國的剛愎自用。他意識到，蒙古今日稱臣受封，明日將是金國的心頭大患。
他忌憚鐵木真的力量，用計離間蒙古各部，如願在草原上掀起了戰爭，卻阻擋不了鐵木真的戰馬。
鐵木真的攻擊目標，很快轉向了金國。
完顏洪烈憂心如焚。蒙古兵剽悍殊甚，金兵雖以十倍之眾，每次接戰盡皆潰敗。如何提升金兵的戰鬥力？他苦苦思索。
傳說中的《武穆遺書》成了唯一的中興希望。得了這部兵書，就能用兵如神，就如當年的嶽飛一般，蒙古兵縱然精銳，也要望風披靡了 。
剩下的問題，就是要找到《武穆遺書》。
他用重金聘來各路武林高手，對他們以禮相待，他需要他們去盜取《武穆遺書》。從西域白駝山到東北長白山，功夫各異的高手匯聚趙王府。
他還需要一個信得過的幫手，小王爺完顏康是最佳人選。
十八年裡，他把完顏康培養成了自己的翻版。他們倆一樣，聰明、狡詐、驕橫、兇狠並且野心勃勃。
不料楊鐵心突然出現，打亂了他的計劃，打敗了他的自信。
包惜弱沒有任何掙扎，絕然地離他而去。一個分別了十八年之久的貧寒丈夫，輕輕鬆鬆地戰勝了他這個王爺十八年的良苦用心，他體會到了挫敗的滋味。
讓他更傷心的是，她自戕而死的剎那，臉上是心滿意足和喜不自勝的神情。這樣的神色，他百般討好了她十餘年都不曾得到。
真真人生如露。大夢一十八年，一場痴絕煙消雲散。
四
中興復國大業成了他唯一的寄託。也許，他還可以登上金國權力的最高峰。
《武穆遺書》是他撬動局勢的最大籌碼。
他再次南下，目標直指大宋皇宮。
他從嶽飛留下的啞謎般的詩詞入手，又推究南宋朝廷歷代營造修建皇宮的史錄，最後得出結論，《武穆遺書》必定在臨安皇宮翠寒堂東十五步之處。
苦心沒有白費，果然找到了一個石盒。
許久沒有這麼暢快了。他滿心歡喜地離開皇宮，熟門熟路地來到了牛家村。
這是他第三次來到牛家村，前兩次已經是十九年前的舊事了。
錢塘江水依舊，荒村依然，那個荊釵青衫、餵他雞湯的溫婉女子卻再也不得見了。
她在他身邊的時候，也沒給過他想要的熱度，至少讓他的愛情和希望有所寄託。
如今，連寄託都沒了方向。
好在他得到了《武穆遺書》。
沒想到，盒子裡空空如也。把石盒摔得粉碎，也找不到一點兵法的影子。
又落空了。就像他想得到包惜弱的心，卻只得了個夫妻的名義，其實空空如也。
一種頹敗的情緒湧上心頭。村子盡頭一隻狗嗚嗚吠叫，時斷時續的始終不停，似是哭泣，靜夜聲哀，更增煩憂。
他一直疼愛的楊康也死在了牛家村。想想真是諷刺，他最鍾愛的人，最在意的東西，都由牛家村而起，也在牛家村消逝破滅了。
忙忙碌碌的前半生，落了個兩手空空。
五
深夜裡，他獨自嘆息，久久不能成眠。
一隻飛蛾撲向蠟燭，翅膀當即燒焦。如果她在這裡，這隻蛾子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他從懷裡取出一把小銀刀、一個小藥瓶，拿在手裡撫摸把玩。這是她常用的東西，帶著她的氣息，撩撥著他的記憶。
她告訴過他，她見不得受傷的小鳥小獸，紅梅村娘家的小雞小鴨都會壽終正寢。
他笑著說，我該感謝那些小鳥小獸，如果不是它們讓你學會療傷，你也不會懂得救我。
一個簡單善良的女子。
如果沒有他，她還會在這裡，過著貧寒知足的小日子。
他強行改變了她的人生，想和她共享幸福，結果是她中年離世，不得頤養天年。
是不是從頭就錯了？他有些惶惑了。
禮教大防和民族恩怨，於他是迂腐的教條，於她卻是生命的意義。她的屈辱和愧疚，終究是他不能理解的。
他努力給她的，於她卻是勉強。就像她本來就在一間明亮的屋子裡，他還端來一支蠟燭說，來，讓我給你光明。
她始終是他心裡最溫柔的部分。
歐陽克直率地問他：王爺，您想要什麼樣的女人要不到，何必苦苦放不下一個包惜弱？
何苦，何苦，思念到如今。
她很美，見過她的人都承認。她帶著江南韻味的溫婉，更是北國少見的。在美少女黃蓉眼裡，人到中年的包惜弱比正值妙齡的穆念慈更美。
她始終是樸素善良的，不習慣他的富貴，也沒學會以勢壓人。她始終是她，和他在牛家村第一次見到的一樣。
他對她，不僅有愛，還有與生命緊密相連的感恩。
沒有人知道，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震撼。在垂死的他看來，她的善良慈悲如同仙子。
就像絕望中的段延慶。月光下一身白衣的刀白鳳俯身相就，他以為是觀音下凡，帶給他生的希望。
她是他生命的另一種表達，叫他如何放得下？
六
人是從失去感到蒼老來臨的。
失去青春，失去健康，失去親人，直至自己。這個過程一旦開啟，就無法停止，甚至來不及告別。
完顏洪烈的後半生，只有短短的一年多。野心與豪氣，在一次次挫敗之後所剩無幾。
逃離牛家村，接著逃離中都。金國大勢已去，皇帝寶座也成了成吉思汗帳篷裡的家具。
完顏洪烈困獸猶鬥。國已破，家早亡，大廈已傾，無力回天。
他千裡迢迢來到花剌子模，說服花剌子模共同對抗成吉思汗。
金國與花剌子模兩邊夾擊蒙古，也許還有一線生機，至少他們有明顯的數量優勢。
無奈花剌子模是個紙老虎，很快兵敗如山倒，最後的希望破滅了。
只能繼續逃命。他讓一隊兵打著趙王旗號，由一個金盔錦袍的將軍領軍奔東，自己換上花剌子模士兵的皮襖向西逃跑。
金蟬脫殼之計被識破，結果仍被俘獲，一場羞辱不可避免。
成吉思汗提起右足踏在他的頭上：「當時你到蒙古來耀武揚威，可曾想到也有今日？」
人到刀俎我為魚肉，搖尾乞憐只能換來更大的蔑視。
自知不免一死，他抬頭說道：「當時我金國兵力強盛，恨不先滅了你小小蒙古，致成今日之患。」
總算給自己留了點體面。
歷史是沒有假設的。人生也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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