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件當代藝術品,徐冰用「書法教室」的方式展示「英文方塊字」。西方觀眾進入「中文書法教室」,參與書寫後發現,實際上是在寫他們自己的文字英文。 (徐冰/圖)
徐冰用「英文方塊字」寫成的「人民藝術(art for the people)」。 (徐冰/圖)
新包辦婚姻:《英文方塊字》的試驗(組圖)
英文是線性書寫的拼音文字,中文是象形演變而成的方塊形式的文字,怎麼從毫不相干的文字裡,找到中西方文化交界帶裡,那個「要命」支撐點?
有問題就有藝術
我們先來看這個方塊字,它看起來是中文但卻是英文。這一個字上面部分從左向右是「d、R、E」,中間是「A」,下面是「M」,拼出來就是Dream、「夢」,原來它是英文。只要按漢字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從外到內的順序,就可以讀出一個英文詞來。這是一種表裡不一,戴著面具,經過偽裝的文字。它們看上去和中文一樣,其內核卻與中文毫不相干,是徹頭徹尾的英語。我是把中文、英文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書寫體系硬是給弄在一塊兒,就像包辦婚姻不合適也得合適;也像異想天開的配種專家,非要把壓根就不是一個基因譜系的物種,讓它們雜交,弄出一種四不像的新「物種」來。
作為一件當代藝術品在西方展示,我是以「書法教室」的方式為主。我將畫廊改變成教室,教室裡有課桌椅,有黑板,有電視教學設備,有教學掛圖,有教科書,有筆、墨、紙、硯。觀眾進入一間「中文書法教室」,但參與書寫後發現,實際上是在寫他們自己的文字英文,是他們可以讀懂的。這時,他們就得到了一種非常特殊的體驗,是過去從未有過的。
對漢字文化圈之外的民族來講,中國書法是一種神秘、不易進入的文字。對中國書法的欣賞,長期以來,只停留在一種抽象畫的層面上,因為書法實際上跟寫字有關,欣賞書法必須要跟文字發生關係。但是,通過這種英文書法,讓西方有了一種東方形式的書法文化。因為他們真的是在寫自己的書法,這種書法形式與中國書法完全一樣,內容與英文完全一樣。
我在美國做講演時,有些人會問我:「你這樣做,會不會有些中國人不高興?因為你把中文改成了英文。」我說:「中國人會特別高興,因為我把英文改成了中文。」這種字是介於兩個概念之間的,哪邊都屬於又都不屬於,人們在書寫時真不知道是在寫中文還是英文。
《英文方塊字》是從1993年開始的。為什麼會有這個想法?我對藝術一直抱著這樣一個態度,即:你生活在哪兒,就面對哪兒的問題,有問題就有藝術。英文方塊字想法的產生,一定與我生活的環境和狀態有關。在國外生活實際上是生活在兩個文化的中間地帶,這地帶的問題對自己來說,是新的,對人類來說也是值得討論的,因為將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進到這個地帶,遇到其中的問題。如果我一直生活在國內,一定不會有這件作品的出現,因為文化間的衝突問題不那麼尖銳,對我也不構成「要命」的問題。
去美國後,語言與溝通成為生活中直接的問題,它與你的生活形成一種很尷尬的關係,你的思維能力是成熟的,而說話與表達的能力是幼兒的。中文的情結是根深蒂固的,但要求你必需使用一種你不熟悉、不方便的語言。你是受尊重的藝術家,但在那個語境裡,又可以說是一個「文盲」。我本來就對文字有興趣,藝術創作成為我了解不同語言特性的過程,對不同語言文字內核的了解幫助你了解文化的不同,這種不同變為我幻想把它們「嫁接」的動力。
有了新英文書法的想法後,我開始試著寫這種書法。說實話,開始時寫的實在是見不得人的。寫不好不是因為我沒有書法的功底,而是從來沒有人寫過這種書法,書寫時腦子裡想著英文字母,同時又顧及中國書法運筆的講究,真是沒有這種用腦和手的習慣。但這些不好看的書法卻記錄了一個人的思維在不同系統之間鬥爭與調和的歷史。
我相信這是一個好的想法,但怎麼展示,卻讓我動了不少腦筋。最後我決定,用這種字寫一本講如何寫這種書法的教科書,題為《新英文書法入門》。結果印出了一套豎排版的,看上去徹頭徹尾的中文書法教科書,含字帖,外加描紅練習本。但其實卻是一本英文書。書中的字母對照表,讓我們看到,每一個字母除筆畫風格的改變外,並沒有那麼多的改變,而僅有的這一點點改變,整個「世界」像是都在改變。這說明了,我們思維是多麼局限。
題字文化進入西方
為什麼要把這件裝置設置成一個觀眾可參與的教室的形式?首先,這是種對任何人都陌生的文字,我希望強調其「掃盲」的感覺,借用了新中國成立初期掃盲補習班的感覺。其次是,教室喚起每個人學習的記憶與願望。再就是,校正當代藝術枯燥無趣的弊端。
由於對西方當代藝術系統「短兵相接」的參與,我那時已經對那種「假、大、空」的當代藝術很反感。有太多的那種「深奧無比」、外表嚇人的作品。而觀眾在這樣的作品面前,從來都是對自己產生懷疑;藝術永遠是高尚的,藝術家是天才。看不懂是我的問題;不是缺少藝術細胞就是缺少藝術教養。而事實上,不少作品除了奇異的外表以外,真的就再沒有什麼了。
這種藝術不能讓我滿意。我希望我的作品是平易近人的,是歡迎觀眾進來的。但又並非僅此而已,當觀眾進入以後,他們會感受到,原來這件作品是與眾不同的,是對我們的思維有啟發的。
這個教室先後在世界上四五十個地方展示過。所到之處都有好的反響。特別是展示後的連帶現象很有意思。展覽後,不少當地的學校向我們購買「英文方塊字書法入門」教科書,他們希望在學校開這門課。他們認為這個教室能讓年輕學生進入一種新的文化語境,同時又可擴展他們的思維。我在日本福岡教授中學生寫這種字,課後老師讓學生談今天上課的體會。日本孩子說得很好,一個孩子說:「從今天起,我知道了,可以從一個新的角度去看過去我所學到的知識。」確實,我們有英文的概念和知識,英文是線性書寫的拼音文字。我們也有漢字的概念和知識,漢字是象形演變而成的方塊形式的文字。而面對新英文書法,我們現有的知識概念遇到挑戰。我們必須找到一個新的概念的支撐點,找回思維認知的原點。
這件作品的起因是語言及文化的衝突,但事實上,真正要說的事情並非只是文化交流、溝通、東西合璧這等問題。我真正的興趣是通過作品向人們提示一種新的思考角度,對人的固有思維方式有所改變。
我創作了這套書寫系統後,很多人、機構請我用這種書法為他們題字。有幅字是我為一個朋友的題字:
Which is infinite(無限的)右側是我的籤名(Xu Bing)。其實,書法題字這個概念在西方是沒有的,只在東方的國家有,但是通過這樣的書法,讓題字這個文化進入了西方。
幾個月前,我收到澳大利亞教育部的一封信,他們希望得到我的允許將「英文方塊字」放入澳大利亞新設定的「智商測定系統」(IQ)中。據說,中文閱讀與英文閱讀所使用大腦的部位是不同的,所以在世界上一些思維或腦科學實驗室用「英文方塊字」做試驗內容,我們已形成的生理思維系統面對這樣的書寫時是怎樣工作呢?
當代藝術的新鮮血液經常是來自於藝術之外。《英文方塊字》的實用性和在藝術之外的可繁殖性,是我很喜歡的部分。
(作者為中央美院副院長,2011「中國夢」Logo、「中國夢踐行者」致敬杯設計者)
作者: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