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秋水堂論金瓶梅》
作者:田曉菲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3年
作者簡介:
田曉菲(筆名:宇文秋水)
1971年生人。5歲習古詩,少年時期,古今中外,閱讀頗豐。14歲破格入北大,1989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系。1991年獲美國內布拉斯加州立大學英國文學碩士學位;1998年獲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博士學位。曾在美國柯蓋特大學,康耐爾大學教書。2000年受聘於哈佛大學東亞系執教至今。曾有小說、散文、文學評論、詩集發表、出版;又有譯作《後現代主義與通俗文化》(中央編譯出版社)、《他山的石頭記:宇文所安自選集》(江蘇人民出版社)。秋水堂乃田曉菲在波士頓居所書齋之名。
內容簡介:
秋水(作者田曉菲的筆名為宇文秋水,編者注)的論《金瓶梅》,要我們讀者看到繡像本的慈悲。與其說這是一種屬於道德教誨的慈悲,毋寧說這是一種屬於文學的慈悲。即使是那些最墮落的角色,也被賦予了一種詩意的人情;沒有一個角色具備非人的完美,給我們提供絕對判斷的標準。我們還是會對書中的人物做出道德判斷——這部小說要求我們做出判斷——但是我們的無情判斷常常會被人性的單純閃現而軟化,這些人性閃現的瞬間迫使我們超越了判斷,走向一種處於慈悲之邊緣的同情。
內容節選:
第六十一回西門慶乘醉燒陰戶,李瓶兒帶病宴重陽/(第六十一回韓道國筵請西門關,李瓶兒苦痛宴重陽)
在這一回裡,《金瓶梅》的作者初次給我們顯示出「罪與罰」的震撼力。他的筆,一直透入到罪惡與墮落最深的深處,同時,他給我們看到這些罪人盲目地受苦,掙扎,可憐。
和一般人所想的不同,《金瓶梅》不是沒有情,只有淫。把《金瓶梅》裡面的「淫」視為「淫」的讀者,並不理解《金瓶梅》。這一回中,西門慶與王六兒、潘金蓮的狂淫,既預兆了七十九回中他的死,而且,無不被中間穿插的關於瓶兒的文字塗抹上了一層奇異的悲哀。
人們也許會覺得,在西門慶與王六兒、潘六兒的兩番極其不堪的放浪雲雨之間,夾寫他和心愛之人瓶兒的一段對話,格外暴露了這個人物的麻木無情。然而,我卻以為這是作者對西門慶的罪孽描寫得極為深刻,同時卻也是最對他感嘆悲憫的地方。與其說西門慶麻木和無情,不如說他只是太自私,太軟弱,不能抗拒享樂的誘惑:因為自私,所以粗心和盲目,而他的盲目與粗心加速了他所愛之人的死亡。正是因此,他的罪孽同時也就構成了對他的懲罰。
我們看他這一天晚上,從外面回來後進了瓶兒的房。瓶兒問他在誰家吃酒來,他答道:「在韓道國家。見我丟了孩子,與我釋悶。」一個月前,韓道國的妻子王六兒頭上戴著西門慶贈她的金壽字簪子來給西門慶慶賀生日,全家大小無不知道了西門慶和她的私情;而金壽字簪子,本是瓶兒給西門慶的定情物,瓶兒看在眼裡,怎能不觸目驚心?至於以「丟了孩子」為藉口——孩子不正是瓶兒的心肝寶貝,孩子的死不正是瓶兒心頭最大的傷痕麼?然而丈夫的情婦以自己的孩子的死為藉口把丈夫請去為他「釋悶」,這樣的情境,委實是難堪的。
如今西門慶要與瓶兒睡。瓶兒道:「你往別人屋裡睡去罷。你看著我成日好模樣罷了,只有一口遊氣在這裡,又來纏我起來。」從前以往,每次瓶兒推西門慶走,總是特意要他趨就潘金蓮,今天卻只是朦朧叫他「往別人屋裡」去睡——在金蓮的貓嚇死了瓶兒的孩子之後,金蓮已是瓶兒的仇人了。然而西門慶坐了一回,偏偏說道:「罷,罷,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兒那邊睡去罷。」自從西門慶娶了瓶兒,每當西門慶稱呼金蓮,總是按照她在幾個妾裡面的排行以「五兒」呼之,但此時偏偏以其娘家的排行「六兒」呼之,不僅無意中以金蓮代替了對瓶兒的稱呼,也仿佛是潛意識裡和王六兒糾纏不清的餘波。兩個「六兒」加在一起,何啻戳在瓶兒心上的利刃。於是瓶兒說了自從她來西門慶家之後惟一一句含酸的怨語:「原來你去,省得屈著你那心腸兒。他那裡正等得你火裡火發,你不去,卻忙惚兒來我這屋裡纏。」西門慶聞言道:「你恁說,我又不去了。」李瓶兒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罷。」然而打發西門慶去後,一邊吃藥,一邊卻又終於不免落下淚來。
這一段文字,是《金瓶梅》中寫瓶兒最感人的一段。而作者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居然有魄力把它放在西門慶和兩個「六兒」狂淫的描寫中間。這樣一來,西門慶和兩個女人的雲雨之情,被瓶兒將死的病痛與無限的深悲變得暗淡無光,令人難以卒讀。本來,無論如何顛狂的做愛,都並無「孽」可言——即便是西門慶和王六兒的關係,雖然是通姦,但因為丈夫韓道國的鼎力贊成和王六兒詐財利家的動機而大大減輕了西門慶的罪孽。然而,在這裡,因為有瓶兒的微笑、嘆息和落淚,我們恍然覺得那赤裸的描寫——尤其是繡像本那毫無含蓄與體面可言的題目——仿佛一種地獄變相,一支在情慾的火焰中搖曳的金蓮。
很多論者都注意到繡像本的回目雖然往往比詞話本工整,但是也往往更色情。我則認為,這種詞語的赤裸並非人們所想的那樣是「招徠讀者」的手段,而出於小說的內部敘事需要,在小說結構方面具有重要性。在這一回的回目中,「燒陰戶」固然是「宴重陽」的充滿諷刺的好對,而西門慶之「醉」對照李瓶兒之「病」,也別有深意。西門慶的「醉」,不僅是肉體的,也是精神的和感情的。他醉於情慾的熱烈,而盲目於情人的痛苦;於是他不加控制的淫慾成為對瓶兒——書中另一個罪人的處罰,也成為最終導致了自己的痛苦的間接媒介。瓶兒的「微笑」,包含著許多的寬容,許多的無奈與傷心。在她死後,當西門慶抱著她的遺體大哭「是我坑陷了你」的時候,她那天晚上的溫柔微笑未始不是深深鐫刻在西門慶黑暗心靈中的一道電光,抽打著他沒有完全泯滅的良知。西門慶思念瓶兒,他那份持久而深刻的悲哀是讀者始料未及的。正是這份悲哀,而不是他的早死,是西門慶快心暢意的一生中最大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