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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盡了全力，過著平凡的一生。——威廉·毛姆《月亮和六便士》
腦子被它塞的滿滿的。思緒，精神,無意識地被代入。想的太多，如鯁在喉。總想把這些零零碎碎、奇奇怪怪的思緒整理一下，但越是讓你打愣的書，越容易失語。一來信息量太大，二來心存敬畏，所以那些感觸就在心裡慢慢的研磨、慢慢的舒展，又慢慢的迴旋，然後放棄、拾起、再放棄、再拾起……
《金瓶梅》，讓我產生一些零碎的想法。
我想到人們的價值觀隨時代變遷而不斷地轉變，想到現代多元文化對多種價值觀的包容。
也許不久的將來，思想越來越獨立的人們，會對我們這一代所否定的價值觀，慢慢淡化或者接納，再或者融合，在時代背景下產生具有時代特色的價值觀。
就像西門慶被痛罵了幾百年，那不過是把「西門慶」當成一個「符號」去罵。可到現如今，人們還能辨出「西門慶「的真面孔嗎？西門慶的價值觀真的被人們壁壘分明的抗拒嗎？
那麼，這到底是對還是錯？
《金瓶梅》是一本主要寫「惡」的書。
從上層階級到街井市民，從達官貴人到妓女小廝，從大家族的藏汙納垢到街頭巷尾的骯髒齷齪，從老到少，從男到女……
貪權的、貪財的、貪色的……每個人都有一盆像火一樣熊熊燃燒的欲望，他們都被欲望煎烤著。所以無論時代怎樣轉變，只要欲望沒變，貪婪沒變，「西門慶」就沒變。
從吳月娘（大娘）到潘金蓮（五娘），從孟玉樓（三娘）到李瓶兒（六娘），從李嬌兒（二娘）到孫雪娥（四娘），從李桂姐（妓女）到吳銀兒（妓女），從應伯爵到謝希大，從王六兒到韓道國，從春梅到陳敬濟，甚至從太師蔡京到太監……
這些人看著都好熟悉，熟悉到突然照見了自己和身邊人的影子，熟悉到麻木，麻木到成了習慣，習慣到成了道理。突然很慚愧，原來我們也變成了淡化普世價值觀的另一代人。想想有點怕，後面呢？再後面呢？
看《金瓶梅》，總不自覺的拿《紅樓夢》比。
《紅樓夢》寫的是美，是夢，是虛幻，是天上。給人予念想，讓人有希望。《金瓶梅》寫的是醜，是惡，是真實，是人間。讓人知冷暖，笑看荒誕事；
《紅樓夢》適合年少讀，《金瓶梅》適合中年讀；
《紅樓夢》寫的是「質本潔來還潔去「，《金瓶梅》寫的是」汙淖陷溝渠「；
《紅樓夢》寫的是乾乾淨淨的死，《金瓶梅》寫的是苟延殘喘的活。
但無論是《紅樓夢》，還是《金瓶梅》，他們都是孔尚任筆下，《桃花扇》末尾處的那段曲詞：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兒，俺曾睡過風流覺，把這五十年興亡看飽。
「朱樓」不過一夢。
賈寶玉出家了，孝哥兒（西門慶之子）出家了，他們都是那「朱樓「唯一的痕跡，似留伏筆，又絕伏筆。想二位大師心生向善，有一種「斷惡修善，而無所求」的願望吧！
清光緒年間文龍批評《金瓶梅》寫道：……似非以上淫情穢語，寫的細膩風光。無怪閱者，鹹喜看前半部，而不願看後半部，然則此書實導淫之書也，作者不能無罪焉。我之探臆而出，正是讓人細看下半部……
個人評點，總有遮蔽性。
蕭伯納在給喬伊斯的信中談到《尤利西斯》時說：「我不認為在坦率描寫性的方面需要什麼限制。」
坦白講，吃飯、穿衣、睡覺、性愛，不都是生活的並行元素嗎？迴避只不過是讓我們的精神顯得很乾淨而已。
蘭陵笑笑生在前半部寫淫言穢語著力之狠的兩個原因，一來還原生活中醜陋的真實。二來，不排除有抒發自古以來文人的性壓抑的心理（所以隱明埋姓）。
另外，如若真把此書定義為「千古淫書」，那作者寫的還真算不上好，千篇一律而已。
所以何為「導淫」？
李瓶兒死，是全書高潮，那冊我是熬夜看完的，哭的像個傻子。在李瓶兒臨死的那個時刻，西門慶不是大官人，是有血有肉有情的丈夫，李瓶兒不是端著六娘身份的人，是捨不得、放不下丈夫的嬌娘子。尋常夫妻的生離死別，小兒女情長，悲傷的張力飽和到極致。
自西門慶死，全書大轉折進入後半部，淫穢內容簡略幾乎無存，我猜想作者也無力描寫了，冷場開始，哪還有紙醉金迷，鶯歌燕舞？
人們不愛看後半部，是因為人們都喜歡聚合、熱鬧，不喜歡離散悽冷。後半部的散場之寒，人性之醜，作者筆力之狠，狠到看官們於心不忍，我看後半部時，心裡經常會想：要不要這麼狠？！
其實還是人心向善，所以不忍。但，我們都忘了前半部西門慶那一干人等是怎樣惡過來，怎樣猖狂過來的了。
作者的故事構架很清晰，他不會照顧看客的感官，他要對這無情醜陋的社會和人性還以無情醜陋的報復。
作者罵朝廷之昏聵，罵官商之勾結、權錢之交易，罵人之唯利是圖、趨炎附勢。以西門慶之一門為時代縮影，影射西門慶「朱樓」的倒塌就是這個腐敗王朝之倒塌。所以，作者沒有手下留情，給時代、給西門慶緩筆留伏線。
西門慶平地起高樓，絕非偶然。
天時、地利、人和。
天時，娶了兩個有錢的寡婦，三娘孟玉樓，六娘李瓶兒，挖了人生最重要的兩桶金，奠定通往上層階級最重要的資本。在此之前，西門慶的家室是一妻（吳月娘，小吏家女兒），二妾（妓女出身的李嬌兒和原配的丫頭孫雪娥），整日混跡在勾欄瓦舍的痞子流氓。
地利。作者虛構山東清河縣的這個地方，依託北運河，是興盛北方商業經濟的重要城市。《金瓶梅》中的清河不是一個普通的縣城，也是一個設立了包括衛所在內眾多衙門的所在。守備、指揮、都監、提刑等大小官員在這裡駐紮；皇親、太監等各類達官貴人也息影於此；另外漕運發達，南北交匯，商業興旺，店鋪林立，街市阜盛；巨賈豪商、販夫走卒熙來攘往。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成就了西門慶。
經過幾年的經營，西門慶由最初一家生藥鋪子發展成綢緞莊、絨線鋪、當鋪等生意，形成具有一定規模的商業帝國，遽然間成為山東首富，真正成了王婆嘴下的「潘（潘安）驢（驢樣的那話兒）鄧（漢文帝時鑄錢的鄧通）小（年輕）閒（閒工夫）」。
人和，西門慶為人仗義。
對拜把子兄弟應伯爵、謝希大這些酒肉之徒仗義疏財，毫不吝嗇。
在他梳攏過的妓女李桂姐鬧出官司後，出人、出力、出錢，上下打點，疏通關係。即使他後來知道李桂姐對他的欺哄和背叛，也只是淡淡的說句：我也不惱你了……
對四娘孫雪娥與家裡夥計來旺通姦，也只是收了頭面，下放廚房，自己人能容則容。
他輸重金在不同層面編織社會關係網。從巴結蔡京的管家，到巴結蔡京，給蔡京當義子；從招待蔡狀元到結交何太監……自此官運亨通，從「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到死時，一個破落戶已經升任為正千戶，而且還上朝見過皇帝，這是何等榮光？
儘管他升遷發達的很多手段都是巧取豪奪、權錢交易，為人不齒，但他過人的經商能力、判斷能力、投資能力，清晰的心理秩序，以及在官場上、生意場上表現的高情商，才是成就這座「樓」的最重要的基礎。
在於西門慶來說，錢權是雪中炭，美色是錦上花。
總結一下西門慶的妻妾們。她們，好有好的出處，惡有惡的來由。
六房娘子就像一個小職場。
大娘，吳月娘，穩居正室之位，是西門慶的財政大臣。
二娘，李嬌兒，妓女出生，西門慶未發跡之前娶進門，不見受寵，在職場上不具備殺傷力。
三娘，孟玉樓。西門慶人生的第一個財神爺。性兒平和，家有餘糧，不爭不搶，安分求太平的人。
四娘，孫雪娥，原配房裡的丫頭，善烹飪，未見受寵。後犯了錯誤（和下人通姦）被降職為廚子。沒有殺傷力。
五娘，潘金蓮。貌美，聰明，識文，唱曲，彈琵琶。這也是她兇悍好妒的資本。她的職場思路也很清晰，跟孟玉樓是戰友關係，跟丫頭春梅是姐妹關係，跟月娘是利用關係，跟李瓶是敵我關係，西門慶是老闆，也是資源，她的戰略目標是，攏住老闆的心，拉攏隊伍，幹掉最受寵的李瓶，逐漸圖謀老大的位置。是一個比較兇悍的職業競爭者。
六娘，李瓶兒，是西門慶家最有錢的人。她的錢是偷了第一任老公嫁第二任老公，偷了第二任嫁第三任。白富美一枚，一直生活在貴族階層，估計沒見過勾欄瓦舍、街頭巷尾的下三濫的手段，缺乏潘金蓮的生存能力，所以迅速被幹掉。
實際上潘金蓮在眾妻妾中是最聰明的惡人，她的惡來源於從小被賣、一嫁再嫁。生存環境之惡劣，讓她學會了在泥濘中打滾的本事。不僅要活著，還得有尊嚴的活。潘金蓮的驕橫，甚至敢挑戰月娘，說到底都是一種攻擊性的自我保護，是因為身世的卑弱，極力維護自己的尊嚴。在這個家裡，她最窮。
有個情節很能說明問題：她管錢的時候，老娘上門因沒錢打發轎夫，她把老娘好一頓罵，把老娘為難的落淚，那也不給錢。轎夫在門外等了半天，最後是孟玉樓看不過，出錢打發了轎夫。潘金蓮也是剛強之人，用這種極端的方式表明清白，在這家裡幾乎是不擇手段的賺一份尊嚴。
李瓶母子的死固然是潘金蓮的手腳，但細琢磨，潘金蓮只不過是出頭的，替各房的娘們做髒事的人（要不，為啥孟玉樓跟她要好，開始也深得月娘喜歡嗎？哪兒都得有這樣的角色。），當然主要還是為了自己。
作者蘭陵笑笑生，我猜他應該是曹雪芹那樣的人物，見過事兒，知冷暖。也是蘇東坡那樣的人物，經歷過，笑的出。放現在說，應該是一枚高質量的網民，躲在屏幕後面費勁巴拉的取個名兒，淡定的各種吐槽。
取名「笑笑生」，應該是以觀世者的態度，聊以自慰，或勸慰世人：千古興亡，笑笑而已，真也做不得真，假更做不得真。
《金瓶梅》嬉笑怒罵間，寫進人生冷暖。也可以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謅一套《金瓶梅》，放悲聲唱到老」。
最後，想說一個似乎跟金瓶梅沒什麼關係的事。
前兩天，有個朋友來看我。朋友夫妻二人都是國內知名大學教授。回國多年來，沒有在房子、車子上下過功夫，一直租著一套兩居，平常以自行車代步。
這次她告訴我，她和先生終於貸款買了一套學校教師配售房。她對房子的布局非常滿意，自己設計裝修方案，自己挑選家具，她說她本可以挑一套比這更大的房子，但是她覺得這套房子才是她理想的房子，不是「大小」的問題，是符合自己的心理需求。
她有個同事對她說，你可以還住你原來租的那套房子，把這套出租，賺差價。她老公是個德國人，用一種很詫異的眼神看著她的同事，他說：我不能接受這種做法。在他們看來，這樣絞盡腦汁賺點差價的行為不是一件能上檯面的事。
這對夫妻回國工作這麼多年，一直沒參加搖號進入買車大軍，他們是真心享受騎自行車上街的感覺，跟形形色色的人接觸，看沿途的街上的風景，感受市民的小小不言的生活，感受人們的善意，她說，這才是我們想要的一種時間的充實、生活的充實。
她說，她老公經常會帶著兩個孩子騎上自行車去超市，身上挎著包。他經常會感受到旁人異樣的眼光，但是他從沒覺得這些異樣的眼光讓他感到很沒面子。
我羨慕這個朋友渾身散發出優雅、知性的美女氣質。我也從不見他們夫妻名牌加身，他們的很多衣服都是在所在小區的裁縫店做的，穿在身上有一種很特別、很古樸的氣質。你經過他們，從內到外，都能感受到周身散發著一種恬靜、自然的幸福感。
她是現代的一種稀有的「符號」，在工作上不追名逐利，做好份內的工作。在她身上，我能感受到，她努力創造的是一個小範圍舒適的生態環境圈，但我更希望，她能影響更多人。不為名利所誘惑，不為欲望奮不顧身。不疾不徐，把短短的一生過的很長很美好。
說是跟《金瓶梅》無關，其實還是有關。我想說的是，西門慶的那種價值觀，急功近利、趨炎附勢，唯成功論的人生目標，已經默默的成了我們生活中很多人的榜樣。
然而，又何為成功呢？難道真的就是現實生活中實實在在的利益兌現嗎？難道真的願意像西門慶那樣把短短的一生拼盡全力濃縮再濃縮嗎？
我們想過什麼樣的生活，都會付出代價，問題是，你能接受什麼樣的代價。
作者簡介：徐軍，醫務工作者。愛文字、愛電影、愛走路，在走走停停中記錄下生活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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