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炎迅
攝影:劉炎迅
雄安新區眼下的一切,讓我想起美國記者歐逸文的那本書:《野心時代》。
這個來自《紐約客》的旁觀者,描繪了一個「追逐財富、真相和信念」的中國。
他說,我們正在經歷一個「狼吞虎咽的時代」。
幾百頁的書,採訪了各種人,歸納起來,其實也不過兩個關鍵詞,一個是「飢餓感」,一個是「追逐」。
所謂「飢餓感」,不僅僅是從字面來看,1970年代以後,中國的肉製品消費量增加了6倍,而是在骨子裡,這個龐然大國,正在釋放出強烈的交易商品、汲取財富、積累經驗和尊重的飢餓感。
而「追逐」呢?歐逸文的意思是:「整個中國,人們都在開始自己的旅程,加入人類歷史上最大的移民潮。」這不只是身體的遷徙,而是我們在精神、經濟、情感和哲學上的一次漫長而路徑錯綜複雜的跋涉,這改變著我們既有的生活,以及已知的世界。
歐逸文眼中的中國當下,恰如1920年代至2000年左右的美國,「它是一個波動變化中的社會、一個處於自我實現陣痛中的民族。」
4月1日開始,從大眾層面,雄安新區開始了自己的野心時代。這一天原本有兩個主題,一個是愚人節,彼此「忽悠」取樂的日子,一個是紀念張國榮,借一個逝去的伶人,打撈我們內心深處的愛情和人生的惆悵、孤獨和式微的希望。
而雄安新區的新聞,首次曝光,毫無前戲,讓人不免驚詫和疑惑。在這個娛樂至死、雞湯四溢的時代,再不關注時局的人,也會在此刻劃拉著屏幕。「千年大計」的宏大敘事,以「房市」的癲狂,細節生動的扎進庶民們躁動的內心。
昨天關於雄安的刷屏,大致分為兩撥:
第一撥就是就事論事的快訊,差不多就是在口口相傳,重複信息,不斷強化「雄安新區來了」這個事實。
第二撥則是圍繞著房價,各路人馬,職業炒房客,業務投機者,蜂擁而至,他們甚囂塵上只在於一點:「快給我來一套房子」。
在刷屏的《雄安搶房記》文章裡,講述了一個叫羅玉明的人,「準備了400萬現金,放進小箱子中,塞進後備箱,連夜開車來買房。」而文中還有一位職業炒房客「45歲的朔風」,現身說法:「12年前,他本來有機會花200萬買一套杭州的房子,卻錯失良機。12年後,這套房漲到了2個億。」從此,他就踏上了炒房之路,這12年間,在二三線城市輾轉,倒騰了幾十套房,獲利數千萬。文章還特別提到「那群『一定是得到內部消息』的北京人」,說他們在去年11月,就早早來到雄安新區的核心三縣之一的雄縣,「一下就買走了110套房」,「彼時,雄縣大產權房房價還未超過4000元,首付只需20%。」而如今,「雄安三縣(雄縣、安新和容城)的周邊,房價也在嗖嗖往上漲,用驚人地速度。朔風打聽到,霸州的房價已從8000元,漲到了1.2萬。而離雄縣只有20公裡的白溝,昨天才七八千的房子,今天最高要價1.4萬元。」
而在另一篇《雄安新區「搶房」親歷:24小時內冰火兩重天》文章裡,也提到一個細節:「人們決定去一趟白溝鎮,畢竟曾有網絡傳言說,白溝鎮曾有可能被劃為雄安新區的一部分。這裡是北方最大的外貿出口集散地,包括小商品、皮貨、服裝貿易等等,北京人熟知的動物園服裝批發市場就被從京城西二環紓解到這裡。……『昨天6500一平還能商量,現在全款一萬多一平,沒人賣,都是北京提著全款來的,沒人賣!我現在還有一套房,280萬190平,業主正坐著飛機上從三亞趕回來,業主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下了飛機還賣不賣,賣什麼價,那都不好說!』」
這些細節生動的故事,沒人去考證真假,在自媒體時代,他們不過是一篇10萬+爆款文章中引人入勝的一個元素。
到我寫這篇文章的此時,多個微信公號轉發的《雄安搶房記》已經陸續變成:「此內容因違規無法查看」。
看看嚴肅媒體的報導,依舊可以看到,儘管官方已經採取封盤和暫停交易的行政命令,試圖給雄安三縣的房市降降溫,但各懷心思的人,還是源源不斷而來,大家你追我趕,各顯神通,搶著在政策細節落地前,低價攬下足夠多的房子,然後坐等升值。這不過是過去幾年裡,這個國家不斷上演的瘋狂故事的再次翻版。尤其是在眼下經濟低迷的時刻,也就只有房子成為眾人最後的財富稻草,有本事的隨時薅一大把,就像80年代末90年代初,掌握政策信息和權力剪刀差的「倒爺」,成為先富起來的人中的一員。
在這個清明節三天小長假,即便是一文不名之人,也打算到此一遊,有錢的打算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看個熱鬧。
雄安三縣,儼然是此刻祖國大地最熱門的旅遊勝地,沒有之一。
我以前的老東家《南方周末》,有一句slogan:「在這裡,讀懂中國」。這兩天看新聞,看到一個帖子裡說:「在雄安,此刻也能看懂中國。」這不禁讓我感到好笑。
其實今天讓我留意的,是這樣一則新聞,4月2日,雄安三縣之一的安新縣,一名叫張某增的房地產老闆,被抓了,原因是:「犯罪嫌疑人張某增於2010年3月註冊成立安新縣興泰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2016年2月,該公司在未取得《國有土地使用證》、《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等證照的情況下,非法圈佔安新縣安州鎮東角村農用土地進行施工,開工建設37棟住宅樓,並對外銷售。」
說白了,這個姓張的傢伙,一直做得是「小產權房」的生意。
我簡單百度了一下,發現,不止安新縣,在過去幾年裡,雄縣和容城,都一直存在「小產權房」的「供需兩旺」的現實。
另一個讓人聯想的新聞則是:「雄縣原縣委書記吳亞飛涉嫌嚴重違紀,目前正接受組織審查。」
而4月1日「千年大計」公布後,這些深藏在縣城特有的權力格局和商業生態裡的「悶聲發大財」模式,自然無法存續。
中國縣城的政治生態,是很接地氣的,按照費孝通的概念,縣城裡的外來人口一般很少,這麼多年來的人口大遷徙,一般也只是往外遷,而不是往內移,所以基本還可以算是一個「熟人社會」,權力尋租的風險成本很低,正如費孝通提出的解釋:「只有當一個社會成為一個「陌生人社會」的時候,社會的發展才能依賴於契約和制度,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才能通過制度和規則,建立起彼此的關係與信任。契約、制度和規則的逐步發育,法律就自然地成長起來。」
攝影:劉炎迅
不少人好奇,為何要圍著白洋澱造一座類似北京那樣的XXXL的大城,這其實可以從幾個方面猜想:
1、北方地區,除了北京,至今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標籤式的大都市,這幾年天津或許漸漸算是,但也還差口氣,想想「逃離北上廣」的口號,最多也就擴容為「逃離北上廣深」,沒有天津。
2、北京作為首都,人口、交通、環境等壓力日增,迫切需要分流,至少從官方一直以來呈現出來的輿論定調,是這樣的,所以才會打造通州新城,分流北京市屬政治職能和商業格局,也需要另尋一塊地方,分流北京作為首都的那一部分壓力。
3、但遷都是需要極為謹慎的決策,最穩妥的一個方案,或許就是在北京近處找一個地方,白洋澱雖然近年來一直困於汙染魔咒,但好歹也還是華北之腎,好好治理一下,還是一個不錯的水域,中國有句老話,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雄安三縣,是河北境內的平原地帶,且不屬於「環首都貧困帶」,附近還有任丘這樣的全國百強縣,且從地圖看,此地與北京和天津幾乎恰好形成等邊三角形,高鐵半小時抵達。
圖中紅色為環首貧困帶大概區域
4、細節上,雄安新區的創建,可以結束原本九龍治水的格局,更好的治理水域面積橫跨雄縣、安新、容城等地的白洋澱。
5、還有一個人情牌,雄安新區南側不遠,就是高陽縣。不解釋。
在雄安新區這個概念出臺之前,其實此前一年多,該地流傳最廣的,是白洋澱市的傳說。甚至「白洋澱貼吧」已經低調運行一年多,裡面每天都有人在交換信息,無非也是在觀望,如果保定地界裡的雄縣、安新和容城真的合併為一個副省級城市,房價一定翻翻,但這個到底有沒有譜,就顯得莫衷一是,所以也沒有多少人真的去孤注一擲的買房子。
而到了4月1日,貼吧裡瀰漫著憂傷的情緒,大家紛紛告別,「熬了一年多,該說再見了」,「我們轉戰雄安新區貼吧」。陣地隨時更換,而欲望和野心,一直都在。
隨便說說,想到一點歷史。
曾經有過一個長安,一個臨安。都是遷都之後的大城市,也都是寄託著各種野心和欲望的地方。比如長安,一開始,嚴格說來,並無此地。朝廷一把手楊堅,拿下天下後,定都在此處附近,他覺得所選之地,破敗不堪,汙染嚴重,打算另建一座城。
沒幾年,楊堅在東南不遠處,畫了一個圈,覺得「川原秀麗,卉物滋阜,卜食相土」,便說,就把新首都建在那吧。
新首都被稱為大興,開始建造,如火如荼,同時,一把手也下令,河流湖泊,該挖挖,該通通,得有點河清海晏的樣子,北方太幹,對皮膚不好。
楊堅是個牛逼之人,在位期間,統一了此前嚴重分裂了幾百年的中國,全國人口也達到700多萬。但遺憾的是,他的接班人不行,毀了江山。
隨後上臺的,是李淵,新官上任三把火,頭一把,他就燒在了地名上,大興不好聽,改了,於是便有了長安。
長安城,在當時的國際上,都是最牛逼的,城大,人多,還有錢。長安作為首都,還有一個牛逼在於,被攻破多次,但朝廷一直建在,前後幾百年,還是很罕見的。
再說臨安。有宋一代,原本首都在開封,前後150多年。但世道不濟,被迫遷都。一路向南,落在了杭州,更名為「臨安」。新建一座首都,並不容易,即便在江浙原本富足之地。這個「臨」字,真不是「臨時」的意思,而更像是「靠近,抵達」,這個首都,存在了138年。南宋定行在於臨安後,大約花了二十年時間建設。南宋一代,國內經濟發展很好,文化繁榮,一切看著很美,但最大的問題是列強環繞,國際政治很堪憂。
雄安從字面上看,很硬漢氣息,一個雄字,既是「雄發指危冠,猛氣衝長纓」的「雄」,也是「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的「雄」。
其實,這兩天看雄安的相關新聞,總是讓我想起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
最初,馬孔多是個新地方,在水邊,小村莊,二十戶人家,一座座土房。地方太新,很多事兒都叫不上名字,於是大家不得不用手指指點點。偶然之間,命運在這裡畫了一個圈,時間便開始了。
外地商人,逐利而來,帶著大家不曾見過的新鮮玩意,磁鐵、望遠鏡等,將這裡攪合的熱鬧非常。愛情在這裡繁衍,婚姻在這裡生長,人口隨之增加。人一多,房子就不夠住,於是都忙著蓋房子。房子是當地一把手最看重的資源,新來的一把手,一上任就強調,所有的房子,都要刷成藍色,而不是前任的白色。顏色就是定調,就是宣言,這個地方,老子說了算。從外部源源不斷而來的推力,讓這裡發展迅速。後來,也是一次命中注定的意外,人事紛爭,亂作一團,最後,死的死,散的散。而那些種植園,無人照料。一場罕見的大雨,下了4年多,泡爛了一切。天地之間,回歸最初的摸樣。
南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品,其實不過是寫實主義作品。對於當下的我們,其實是最好的心靈毒雞湯。
這一天天的,都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