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是人生命本體中的一種困境。即便是人的一種本能衝動,但由於不符合社會道德和本人的理智,所以小說主人公們的性慾望經常被壓抑著,潛伏在個體幾乎難以被覺察到的思想、觀念當中。從社會學角度來解讀,這種情節模式象徵著主人公已經感受到舊道統對人壓抑的痛苦,但是因為個人主體性的匱乏又使得他們沒有勇氣或魄力與壓抑人性的舊道統決裂。面對二十世紀埃及文化倫理道德的演變,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在倫理觀的激烈衝突,青年掙扎於人倫與人慾的撕扯而苦悶焦灼,卻又無法在新舊倫理中尋找到平衡的支點,自我的分裂將使主體建構永遠處於未完成狀態。
當小說人物如《新開羅》馬哈朱卜、《三部曲》凱馬勒等開始正視自己的性渴望時, 他同時也開始脫離渾渾噩噩的生活狀態。在尋求性需要的滿足的過程中, 他作為一個人的獨立思索能力也在逐漸恢復, 在獲得健全的性的同時, 他才能完成對自己精神世界的重建。《路》當薩比爾苦悶難耐時,就拿伊勒哈姆和哈裡裡大叔的老婆意淫(第4章)。《鏡子》馬哈茂德·達爾維什為了擺脫性饑渴,選擇了與目不識丁的農村堂妹結婚。《思宮街》福阿德對凱馬勒說「性慾並不是絕對的壞事,它讓人們去結婚,於是傳宗接代!」(第6章)後者聽了之後想到自己對阿依黛的渴望僅僅是精神層面的,並沒有性慾:
他雖然很困惑,不知道人們為何要將愛情與婚姻連在一起,但他完全理解這句話的實質。他在自己的戀愛中尚未碰到這一難題,由於多種原因,顯然他要結婚完全是異想天開,不過這並不阻止他去想辦法解決這一難題。他想像他同女神之間的幸福關係,只是她賜給他一些精神上的同情,他卻對她懷著狂熱的渴望,這種關係酷似人崇拜神,甚至就是一種頂禮膜拜!既然如此,怎麼談得上結婚呢?(《思宮街》第6章)
這樣的情節表達的是,人物靈肉一致的目標難以實現。男性人物靈與肉的追求分別指向不同的女性。例如,凱馬勒看著阿提亞脫衣時,想到的是「阿依黛的身體是什麼樣子呢?」(《甘露街》第16章)滿足他們肉慾渴望的對象全部是妓女、歌女這類被社會所不齒的女性角色,彼此之間僅有同情而沒有愛情。性愛問題的核心是靈肉一致的現代性愛觀。如《宮間街》第16章提到艾哈邁德雖然是風月場上的老手,但除了血肉之軀滾在一起的肌膚之愛外,沒有嘗過戀愛的滋味。在凱馬勒為代表的這些知識分子身上,「說到女人,一般總要談到胸脯、大腿和臀部的美,他未曾記得自己對阿依黛的這些有過什麼感覺」(《甘露街》第16章)。現代性愛涉及到人的理性、情感、生理本能的現代轉型,指向人的深層價值秩序的變革,其目標是以主體性為表徵的「人的發見」。現代性愛觀的內涵主要表現在個體主體性的自我確證、反對以舊性道德為標誌的舊道統以及現代性愛所帶來的現代人的道德兩難處境。而給男主人公以精神慰藉,引發他愛的激情的,又全部是乾淨女人那裡有情愛而無性愛。凱馬勒對此有過反覆分析:
欲望是專制的國王,愛情是另一碼事。可是,愛情如果沒有欲望,多奇怪啊!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在一個人身上找到這兩者,那我就實現了夢寐以求的安定了。(《甘露街》第16章)
這些嘗盡生活艱辛的姑娘們心裡,那還會有愛情呢?然而在那些柔情蜜意、生活安逸的女人那裡,他又能得到什麼?過去,炒貨店老闆的女兒愛上他,他卻不愛她;他愛阿依黛,阿依黛又不愛他。在他生活的詞典裡,愛情的意義就是痛苦。(《甘露街》第16章)
在性愛的變態滿足中時時閃現著倫理道德的影子,反而更進一步加重了主人公的自我道德譴責,認為這是犯罪、不潔、恥辱,正是在這一點上顯示出了主體性焦慮。
(凱馬勒)這種思想鬥爭由來已久。過去,他見格瑪爾時,往往是既懷著欲望又感到不安,回來以後良心總是受到折磨,心靈在哭泣,然後在禮拜時,虔誠地、久久地祈求真主寬恕。但過了一段時間他又克制不住自己,於是又一次去幽會,回來後又是懊喪與痛苦,重新祈求真主寬恕……那是些什麼樣的日子啊!先是放縱自己的慾念,接著備受痛苦的折磨。(《思宮街》第6章)
《尊敬的閣下》主人公奧斯曼面對自己的性壓抑,只能去找妓女滿足,然而每次都會自我譴責。
他覺得有一種可怕的壓抑感總有一天會讓自己受不了。因此他聽從了一個同事的引誘,踏進了官辦的紅燈街。像侯賽尼胡同裡的其他小夥子一樣,他不乏足夠的勇氣。他感到內心對賽伊坦的那種強烈欲望時,才去幹那種事的。(《尊敬的閣下》第6章)
當他在清真寺意外遇見賽伊坦時,她卻毫不經意地挪開視線。接著他便小心、激動、絕望地向紅燈區走去。事情過去後,他通常會全心全意請求真主寬恕,長時間祈禱跪拜。(《尊敬的閣下》第10章)
別爾嘉耶夫說:「性是生命的源頭,尤具生命的張力,但性又是被判為最應該掩藏起來的羞恥的東西。」[1] 這便是性所面臨的悖異。
性壓抑若沒有合理的疏導的途徑,走向性放縱,必將造成強大的毀滅性力量,危及固有的社會文明和人自身的生命。性放縱象徵著人在社會中各種失控的畸形欲望。
例如人物烏姆·瑪麗婭太太白希潔,《宮間街》第51章中,她在丈夫過世不到兩個月時,挑逗艾哈邁德;到了第65章,讀者便可發現艾哈邁德午夜從烏姆·瑪麗婭家中結束鬼混後出來。《思宮街》第11章亞辛上門向瑪麗婭求親,仔細打量未來嶽母白希潔「像個大氣球一樣的」臀部;之後在第12章中,白希潔已經成了亞辛在思宮街那套房子的常客,苟合了一星期,亞辛就厭煩了。又如凱馬勒,《思宮街》第35章中他喝醉後初次光顧紅燈街,面對「玫瑰」安尤莎想到了阿依黛,出來後想到自己和別人一樣在墮落。朋友伊斯馬儀·拉提夫帶領他去嫖娼;第36章凱馬勒喝醉後再次光顧紅燈街,遇見喝醉了的哥哥亞辛。儘管他能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問題,卻還是放縱本能:
我認為性慾是一種低級的本能,我討厭放縱它的想法。真主創造了性慾,或許就是為了考驗我們的克制力,以便我們具有崇高的人格。能控制自己的,不愧為人,否則只是動物。(《思宮街》第6章)
《雨中的愛》攝影師侯斯尼·希賈茲在自己的寓所不斷勾引女性,給幾十個未成年姑娘播放色情影片,與之發生性關係;阿莉婭特、賽妮雅由於家庭貧困,為了買衣服、化妝品、書籍等必需品而委身於他。導演穆罕默德·裡希旺利用職務之便引誘如穆娜那樣的女演員。小說通過侯斯尼的性放縱反映了1967年埃以戰爭時埃及國內一部分人依舊沉湎酒色、腐敗墮落的麻木,人關注的是自己的欲望,完全不顧社會道德。
小說男主人公們往往從「不正當的」的兩性關係,即與妓女的性愛之中找到慰藉,完成對自我心靈的修復。在此情形下的性是非法,但是合理的。就像《三部曲》的凱馬勒與阿提亞、《尊敬的閣下》奧斯曼與蓋德莉耶、《盜賊與狗》的賽義德與努爾、《路》的薩比爾與克裡瑪等。本文第七章有一部分專門探討妓女群像的文化意義,在此暫不展開。
然而,形成對照的是,合法的兩性關係卻得不到合理的性愛。在此情形下的性是合法的,但得不到。《金字塔高地上的愛情》「我」和心上人雷佳結婚了,成為了合法夫妻,但是經濟狀況無力解決住房問題。於是兩人每次見面只能帶著結婚證,去一家名叫「安樂窩」的旅館。兩人來到金字塔高地上時,警察並不管他們結婚沒結婚,索要了一點錢後,「我」慶幸「比住旅館便宜多了」(第20節)。
性在小說中的種種踐行模式不僅能反映一個時代的意識形態的反映,還體現了社會的倫理價值觀念。個體的自然本能與個體的社會存在之間存在本質上的不和諧,即表達了個體與社會的對立。
注釋:
[1] 別爾嘉耶夫:《人的奴役與自由》[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