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年女性。
她擅於做飯和洗衣服,愛好是唱歌、跳廣場舞和嘮叨我,人生的前五十五年幾乎和電子遊戲相絕緣。她唯一玩過的遊戲是《開心農場》,玩了個把月後深感遊戲太過容易讓人著迷,於是痛下決心將其拋棄。之後她任何意義上的電子遊戲都沒碰過了。每次看到我玩遊戲,她也只會好奇地過來看一眼,然後跟我說:「你這個屏幕上的小人兒還挺有意思。」而當我邀請她一同遊戲的時候,她就會以「不懂」為理由堅決拒絕。
這和我大不一樣。我是忠實的遊戲玩家,不管電子遊戲還是桌面遊戲都玩得很多。
可想而知,我們這麼愛好迥異的兩個人,雖然同住在一間房子裡,但業餘時間的娛樂生活幾乎是相互錯位的。我在我的房間裡看新聞打遊戲,她在她的房間裡對著某安卓軟體引吭高歌,偶爾在我控制著角色屠戮侵入庇護所的惡魔時,能聽到對面的房間裡傳來幾句零星的歌聲,頓時有種家庭生活的溫馨在我的心間蔓延開來——並不會。
我一直在尋求一個機會,一個將我的世界打開給她的機會。
但是以一位中年女性的標準來說,我媽是真正的硬派角色。無論是田間耕作還是商鋪經營她都有所涉獵,而在她看來我的這些愛好只是小小的娛樂,她並不想涉足其中。
直到2019年9月的一天,我看到任天堂公開了一款叫做《健身環大冒險》的遊戲。
對於一個肥宅而言,這款遊戲簡直恰到好處。它有著用於健身的外設,能夠降低我身體內的脂肪含量,增加我的肌肉;它還有著類似RPG遊戲般的探索和升級要素,能讓我抱著對新關卡和新敵人的好奇心一步步堅持下去;甚至它還內置了一堆小遊戲,可以作為多人娛樂時候的調劑。
不過以上這些都不是讓我最心動的。最讓我心動的是,它是個完完全全的「健身」遊戲,而我媽一直以來對「健身」的熱情就很高。她雖然年過五旬,但是一直很重視自己的飲食和鍛鍊,想要努力延長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我覺得這個遊戲一定能吸引到她。
我在遊戲偷跑之後火速購買了網絡上的現貨,還順手買了一張厚實的瑜伽墊和一對用於聲音外放的音箱。這之後,在我的期盼之中,遊戲包裹終於到家了。
那是個稍微有點冷的下午,我拆開包裹,把遊戲所需的所有硬體準備齊全,打開我的瑜伽墊,順手拉開了我平常緊閉的房門,然後稍微調大了一點音箱的聲音。在遊戲的提示音下,我正式開始了自己在《健身環大冒險》中的歷險。
我在房間裡蹦蹦跳跳,一直到用力喘息,這些舉動終於驚動了我媽。她拿著拖把走到我的屋門口,看著自己的兒子在瑜伽墊上對著屏幕做出深蹲、瑜伽等各種動作,我回頭的時候仿佛看到她滿臉都寫滿了「好奇」兩個字。
「我買了個健身軟體,用來減肥的,現在正在練習。」我稍微停下了身體的動作,用手抹了一把汗。「你要不要一會兒也來試試?」
這幾句話看起來很簡單,但其實是我籌劃已久的回答方式,目標在於精準地戳中「健身」、「減肥」兩個點,最大限度地引發她的好奇心。
「軟體,健身的?」我媽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屏幕一眼,看起來似乎有了點興趣。
「對。練起來還真的挺累的,你要不要也來挑戰一下?」我繼續說。
她猶豫了一會,看得出來內心有些期待和嚮往,畢竟平時我一提到「軟體」這個詞她就會萌生一種對先進科技的認同感。而「健身」和「減肥」這種詞彙對她更是頗具殺傷力。
不過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掩蓋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口中的「軟體」,實際上是一個遊戲,這點她也十分清楚。
猶豫了兩三分鐘之後(在這段時間裡我假裝不在乎她的反應繼續做著練習),她最後還是拿著拖把離開了我房間的門口,並且甩下了一句「你先練著,我還要拖地」。
我有點氣餒了——看起來我精心準備的話語和動作對她似乎沒有那麼大的效用,難道這一次我所做的努力還是無用功麼?
運動完之後,我收起瑜伽墊,脫下溼了一半的睡衣,走進浴室裡衝了個澡,然後繼續回到我的遊戲機前砍殺惡魔。
第二天,我再一次在遊戲機前揮汗如雨的時候,我媽又一次駐足了我的房間門口。看著我對著那塊不大的顯示器屏幕動手動腳,她突然跟我說,「你要不到客廳裡去練吧,用電視來。」
我有點詫異。一直以來,客廳都是我父母的空間,他們更習慣用電視看電影聽音樂,我從未試過在客廳玩過任何遊戲。
「不了,我房間裡地方足夠了。你要不要也來試試,這個真的挺好用的。」我再一次試探性地詢問。
我媽猶豫了一會,放開手裡的拖把走到瑜伽墊旁邊。
「要脫鞋麼?」她問。
這之後的一切就順理成章了。我指揮她把綁帶綁在左腿上,手裡握住Ring-Con,跟著屏幕上的操作做出各種動作,一邊在卡通風格的關卡裡跑動,一邊沿途收集金幣,打敗敵人。
她的動作一直有些畏手畏腳,似乎是害怕自己把手裡的Ring-Con拉斷。而且作為一個從來沒玩過主機遊戲的人,她對所有的操作都不甚熟練,無論是「確認」、「取消」還是「移動光標」,對她而言都不太直觀。但當我告訴她,她跑得越快,屏幕裡的小人兒也會跑得越快的時候,她很明顯地表現出了興趣,開始不斷試驗用不同的速度跑動,看著屏幕裡的角色火焰般燃燒著的頭髮在不斷地伸長和縮短。
第三天、第四天……
我媽的日常生活裡稍微多了點內容,每天在我玩過《健身環大冒險》之後,她就會來我的房間裡繼續玩一會兒。
我發現她對收集金幣非常感興趣,於是就特意告訴她這些收集來的金幣可以在遊戲裡買衣服和食物,這之後她每次成功拿到金幣的時候都會開心得喝彩一聲,然後扭頭告訴我她拿到了多少個金幣——雖然我就在她旁邊看著;而每次沒能做對動作拿到金幣的時候,她就會顯得有點沮喪,這在我看來反而是一件好事,這意味著她真的沉浸其中了。
第五天,我們的娛樂沒能及時開展,因為那天我去了健身房。從健身房回來之後,我拖著快要散架的身軀趴在了床上,感覺自己再也動不起來了。
而此時,我媽則又拿著拖把走到了我門口,敲了敲門,然後進來跟我說她想用「健身軟體」再練一會兒。
我有點驚訝地看著她,沒想到今天她會主動提出要求。雖然我全身各大部位的肌肉都在顫抖,但我還是下床給她準備好了所有東西,再一次指揮她進入遊戲之中。
我教她怎麼在遊戲裡用收集到的食材製作果汁,教她怎麼用指定顏色的健身動作對敵人造成更多傷害,她已經有點習慣了照著屏幕上的指示進行各種操作,遇到金幣的時候也知道怎麼用各種體感操作將金幣收入囊中。
看著她的動作,我突然覺得有點熟悉,這不就像是當年第一次接觸到遊戲機的我自己麼?
面前五十五歲的中年女性,和當年十幾歲的小男孩,兩個形象開始漸漸重合。
我們兩個人使用一個遊戲存檔進行著我們在這個世界中的冒險。我們一路跑過了十幾公裡的路程,打敗了許多怪物,還一路和很多NPC對話實現他們的請求。不止一次,我聽到她眉飛色舞地跟我爸說,「兒子買了個健身軟體,特別好用,你要不也來跟我們練練吧?」然後我爸習慣性的予以拒絕——不過臉上露出些許好奇的神色。
我的世界終於對我媽稍微敞開了一角。
雖然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在我的世界裡繼續前進,直到有一天她自己也擁有這個無限可能的新世界,但我想在某種意義上,我是成功了。我不僅試圖通過遊戲讓自己的生活更美好,也讓遊戲為我的家人帶來了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