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在中國出差，遇到兩件事。
一件事是從濟南坐高鐵到上海，上了一趟洗手間，發現洗手間裡滿地是水。而剛剛從廁所裡出來的一位男士，拼命地甩手，把過道上的地都弄溼，還把水甩到了我的臉上。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你為啥不用手帕把手擦擦乾淨？轉眼一想，是啊，中國人已經不用手帕了。所以廁所裡滿地是水，也就不足為奇。
第二件事是我在上海與朋友們一起喝酒，一位女士不小心打翻了酒，我本能地掏出手帕遞給她，她的第一反應是：「你怎麼還有手帕」，第二個反應是沒有伸手接，她可能覺得餐巾紙比手帕更衛生。
我為什麼會把這兩件事連在一起想，是因為看到中國人幾乎都不用手帕，而在日本，幾乎是人人都帶手帕，有的還不只一塊。
在紙巾十分普及的背景下，日本人為何還堅持使用手帕呢？這其中就牽涉到日本的手帕文化和日本人的生活姿態。
日本是一個現代化程度非常高的發達國家，早在80年代，就已經普及了紙巾。可是日本人為什麼到現在還在用手帕？究其原因，主要有兩點：
首先是日本人的環保意識。因為紙巾是用樹的木漿為原料製作而成的。日本人因此認為，過多地開伐木材做紙巾，不僅浪費資源，還破壞環境。這一種對大自然的負疚感甚至一種罪惡感，使得日本人儘可能地不使用紙巾，而是使用手帕。因為手帕只要清洗，便可以反覆使用。
其次是使用手帕，給人以一種優雅、細膩的感覺。雖然日本包裝用的方巾的歷史已經有500多年，至今在京都和東京的許多地方，都還可以看到各色方巾包裹的禮品。但是，日本人將方巾做成縮小版，變成手帕，還是明治維新之後的事。因為英國和法國的許多貴族，都用手帕作為男士西裝上衣口袋的裝飾，女性也將手帕作為隨身攜帶的擦手布，因此，在日本人的眼裡，使用手帕是有身份有教養的象徵。
那麼，日本人使用手帕的頻率有多高？東京的一家生活雜誌社對6萬4000人進行了一項調查，結果顯示，一直隨身攜帶手帕的人為70%，經常攜帶的人是15%，偶而攜帶的人為9%，從來不攜帶手帕的人只有1.7%。可見手帕是絕大多數日本人出門時的必需品，如同手機一般。
許多中國留學生到日本之後，遇到的最吃驚的事，不是日本公共運輸的便捷，也不是社會秩序的良好，而是每一位日本人，不管男女，隨身都帶有一塊手帕。這對於習慣用紙巾，甚至從沒有用過手帕的中國年輕人來說，像是一個天方夜譚般的發現。
有一次，一位剛到日本不久的中國女留學生，和同學一起在大學的洗手池裡洗完手，別人都紛紛掏出手帕擦手，只有她提著兩隻溼手尷尬的站在那裡，不知道是該甩幹還是在衣服上抹一抹擦乾。一個日本男同學臨走時對她說了一句話： 「不用手帕的女生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位中國女孩子張大嘴巴愣在那裡。放學後，她就毫不猶豫地走進了百貨公司，買了人生第一塊手帕。
日本人使用手帕的習慣是從上幼兒園的時候開始培養的，孩子出門的時候，媽媽會給孩子的衣服上別一塊小手帕。日本的小學生守則裡，也明確規定學生每天必須攜帶手帕和紙巾。老師每天要例行清潔檢查，以此來督促孩子們養成使用手帕的習慣。
正因為從小養成了攜帶手帕的習慣，因此，手帕也成了日本國民的生活標配。我問了我們通訊社裡的員工，平均每人有5、6塊手帕，有一位女記者，大大小小的手帕居然有20幾塊。我自己數了一下，也有8塊手帕。
日本人使用手帕，也使用紙巾，但是兩者是有嚴格的分工。手帕只用於擦汗和擦手、擦眼淚，像吐痰、擰鼻涕，都是使用紙巾，不會使用手帕。所以，最大限度地保持手帕的乾淨，是每一位日本人的行為素養。
日本手帕的款式，是男女有別，相對來說，女性的手帕來得大，男性的手帕來得小。為什么女性的手帕比男性的手帕大？因為女性使用手帕的功能要比男性多。譬如，夏天穿短裙時，坐在辦公桌前，或者在餐廳裡用餐，為了避免被人窺視內褲，日本女人們大多會把手帕展開來蓋在膝蓋上，這樣就可以阻擋對方的視線，既優雅，又不失禮儀。同時，還可以防止食物掉落弄髒自己的衣裙。長頭髮的女性，有時候會用手帕把頭髮紮起來。遇到清掃衛生時，不少日本女性用手帕當頭巾，把自己的頭髮包裹起來，防止沾上灰塵。
而對於男人們來說，與情侶約會時，掏出手帕鋪在公園的椅子上，顯示自己的體貼。如果遇到女孩子流淚時，掏出手帕給對方擦淚，可以演繹無限柔情。
日本的手帕的材質，很少使用絲綢，因為絲綢不吸汗也不吸水，使用最多的是棉。棉做的手帕，不僅手感柔軟，而且吸水，也不容易起皺。而這一種棉做的手帕，又分成兩大類，一類是薄薄的手帕，放在衣服口袋裡，還有一種是四方小毛巾，主要是夏天時擦汗用的，一般都放在手提包裡。
日本人放手帕，男女也有講究。絕大多數男人，都把手帕放在褲兜裡，而且以左側的褲袋為主。只有少數人放在上衣口袋裡。到了夏天，也有一些人，將手帕放在褲子的屁股兜裡。而絕大多數女性，是把手帕放在包裡，很少有人放在褲兜裡。因為放在褲兜裡鼓鼓的，不好看。
日本人不僅要天天帶著手帕，還要保持乾淨平整，當眾掏出皺巴巴的手帕，是件很失禮的事情，所以這辛苦了日本的家庭主婦：每次要將一家老小的手帕洗乾淨、熨平、疊好。
手帕一般都很耐用，每天用慣了反而不願意輕易扔掉，加上偶爾會收到別人的贈送，所以自己買手帕給自己用的時候並不多，尤其是女孩子。過幾天的2月14日就是情人節，在我們中國，情人節這一天，大多數是男人送玫瑰花或者巧克力給女性。但是日本不一樣，日本在2月14日這一天，是女性買巧克力送男人。看上去是男人受到追捧佔了便宜，其實，日本社會為了顯示男女公平，在一個月之後的3月14日，又設定了一次情人節，這一次的情人節，是男人向女性還禮。還什麼禮呢？最多的就是手帕，而不是巧克力與玫瑰花。所以，這一天，百貨公司的手帕櫃檯前，擠來擠去的大多是男人。所以像我們通訊社的那一位女記者，擁有20幾塊手帕，其原因也是一清二楚。
除了情人節，日本人在各種紅白喜事及人情世故時，收到賀禮和錢財之後，都有回贈禮物的習慣。此外到了一個新的環境比如搬家或調動工作，他們也會向左鄰右舍或周圍的同事送上一點薄禮表示「請多關照」。這種時候，各種款式的手帕往往因為價格適中，輕重得體而成為答謝禮品的首選。手帕的花色或風格別有情致，精心挑選一塊符合對方心意的手帕，也包含了送手帕的人那一種「勿忘我」的情意。有的廠家還給免費刺繡名字。
日本一塊普通的手帕，500日元（約30元人民幣）就可以買到。但是一塊高級手帕的話，價格一般是1500日元左右（約100元人民幣），貴的也有3000多日元（約200元人民幣）。
手帕既然是必不可少的日用品，因此在日本隨處可以買到，不論是大型百貨商店還是連鎖超市，都設有手帕專櫃，各種款式花色的手帕琳琅滿目。有日本國產的品牌，也有像紫羅蘭、巴寶莉等國際名品。我前不久去東京銀座的三越百貨公司一樓手帕櫃檯，看到手帕的品種多達50幾種，女性用的色澤鮮豔，男性用的以深色為主。
在日本生活得越久，越能感受到手帕無處不在。看日本國會的議員答辯電視直播，也能夠常常看到日本首相掏出手帕擦汗。就連電視劇裡都常出現這樣的情景：女主角痛苦地在雨中走著，男主角及時出現並掏出一塊手帕為其擦去臉上的雨水，之後女主角將手帕洗淨熨平，然後再以「要將手帕還給你」的名義，與男主角約會見面，演繹一段男女的愛情故事。
我在小時候，看過一部日本電影，叫《幸福的黃手帕》。男主角的名字叫 「勇作」，由著名影星高倉健扮演。女主角，也就是勇作的妻子，由著名女影星倍賞千惠子扮演。這部電影的情節是這樣的，在北海道的煤礦裡工作的勇作，由於自己的莽撞，一怒之下失手殺了人，入獄後，勇作和妻子提出了離婚，從那之後，兩人的愛情似乎劃上了句號。出獄時，勇作無處可去，於是給前妻寄了一張明信片，寫了這麼一句話：「我出獄了，如果你還是單身，而且現在還在等我的話，就在家門前那個旗杆上，掛上黃色的手帕。」
雖然明信片寄出了，但是勇作還是沒有勇氣回家，他很擔心前妻已經嫁人，成了別人的太太，而自己將會落得沒有臉面生活下去。就在勇作猶豫之際，他遇到了一對來北海道旅遊的年輕人，在他們的開車護送鼓勵下，勇作終於回到了家。可是已經走到自己家門前了，勇作也依然不敢抬頭，在兩個年輕人的鼓勵下，他終於睜開了眼，看到門前飄舞的那麼多黃手帕，他一切都明白了，妻子依然在家裡等待著他的歸來。妻子跑出來，靜靜地望著他，還是像以前那樣，說了一句 「おかえりなさい（您回來了）。」 當溫柔動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勇作的身子僵硬在那裡，妻子的善良與溫柔感化了他一顆孤獨的心，妻子撲在他的懷裡哭了。
過去這麼多年，電影中那一串黃手帕像萬國旗一樣迎風飄揚的鏡頭，依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裡。我想，看過這一部電影的朋友，也一定不會忘記那一份感動。因為它定格了一對戀人重逢的幸福。黃手帕也因此成了日本社會一個 「幸福」 的象徵。
高倉健先生已經去世，我接下了他生前的辦公室，作為自己的辦公室。高倉健先生生前交往的一位畫家，特地給我送來了一幅畫，畫的就是電影《幸福的黃手帕》的定格鏡頭。所以，每每看著這一幅畫，我就會想起那一部電影，想起自己青春的一絲追憶。
文章最後，我有一個小小的呼籲，呼籲所有閱讀這一篇文章的朋友，去買一塊手帕，因為這一塊小小的手帕能體現一個人的優雅與品位。
文・圖/徐靜波
作者簡介
徐靜波，旅日媒體人。浙江省出身，曾擔任臺灣女作家三毛的中國大陸著作代理人。1992年自費來日留學，東海大學大學院修士畢業。1997年，擔任《日本時報》副總編。2000年起，擔任亞洲通訊社社長。次年，創辦日文報紙《中國經濟新聞》。2010年，建中文新聞網站「日本新聞網」。2016年，開播喜馬拉雅FM「靜說日本」節目。1997年開始，連續21年採訪中共黨代會和歷年的「北京兩會」。著有日文版《株式會社中華人民共和國》、《2023年的中國》和中文版《靜觀日本》、《日本人的活法》等書，譯有《一勝九敗》、《一天拋棄成功》、《不死鳥》等。從2012年起，連續4年獲得新浪網和鳳凰網的「十大博客博主」榮譽。主要講演：日本記者俱樂部、日本商工會議所、日本新聞協會、日本經濟團體聯合會、東京都政府、自民黨外交部會、日本經濟研究中心、索尼、豐田汽車公司、三井物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