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植物,兩種筆法;一塊土地,兩位作家;女人心思,男人情懷。會有什麼不一樣的風吹過?
薴麻
含煙
我想,現在不會有太多的女人願意憶起薴麻的,這種牽扯女人幸福的寬葉植物,它柔韌的內皮可用來搓線納鞋底,也是舊時女子出嫁時一種不可或缺的嫁妝。
在我們家鄉,郎家娶親這天,嗩吶聲聲,爆竹連天,身前身後豔慕的目光,不是花團錦簇的新床、新被、新錦緞,不是新娘如花似月的芳蓉,而是彩轎上爽白的薴麻,搓得纖細均稱的薴麻線,密扎浪眼的鞋底。因為這是衡量一個女子能幹的標尺。誰家開了幾塊薴麻地,也就標示這家生了多少個女兒。重男輕女封建思想極為嚴重的過去,一塊薴麻地,就是女人的一面羞辱牌,一個母親要是生下個女孩,生產當天半夜時分,由本族最高輩份的人監視著,遵循家規,跪在神堂前燒香謝罪,爾後摸黑,荷著鋤,在前山或後崬擇塊荒地挖鬆了,埋下薴麻根,在歸途中還得三步一跪,兩步一拜。可以想像,那一塊塊薴麻地與地之間,串織一個母親一聲圓沌沌的嘆息和混濁濁的血淚。
薴麻種下後,從來不會成為種植者心中的牽念,有心者至多一年培上一鐵釵牛糞便不了了之,不然就任它獨熬風霜,自生自滅。直到有一天,有一天母親突然發覺眼皮底下的這個丫頭片子竄高了,枯黃的頭髮抹了菜油,黃黃的臉頰洇出一層淡淡的紅暈,扁扁的胸脯已掛著一對拳頭般大的小梨包。這才幡然醒悟,急急如律令般地三天兩頭給薴麻胚施關愛。薴麻也欲求不高,不計前嫌,一味如了母親的心願搖搖曳曳地成長。
如今,一塊塊薴麻地已被擱置於女人的南山腳下。但我是喜歡薴麻地的,喜歡薴麻地源於喜歡薴麻,親眼目睹過它繞起女人生命的綠意。刈麻皮、漂麻皮、曬麻皮、搓線、納鞋底,每個動作都纏纏繞繞,纏著,繞著,一個女孩的心智便成熟了。搓線、納鞋底,因純屬是女人的私活,又添幾許閨閣之氣,我一直覺得生活中沒有任何一種活計能像搓線、納鞋底一樣能使女人做出一種溫和,美麗的狀態。父親在鄉下教書的那樣段歲月,家裡人口多活又重,由於勞累,平時母親總是鬱憂寡歡,對我們也是惡語粗聲,兇巴巴的讓人生畏,每當周末的夜晚,為等待父親歸來,母親便端坐在燈下納鞋底,一盞如豆的油燈相映窗外的明月,只有這個時候母親潛存在心底的溫柔和安詳才漸漸地展示出來。她臉上雖掛著疲倦和淡然,心底裡卻漾著殷殷的歡喜,時不時對坐在一旁的我展開慈祥的微笑。一拉一抽間,躬腰挺背,一道黑黑的剪影投映在白晃晃的牆壁上,就是一場閃亮登場的獨角皮影戲,激活我整個孤獨寂寞的童年,那飛針走線時帶響著一種剝甘蔗樣的噝噝聲,一種 "女人"的聲音!一種只有女人才能做出的聲音。有一次,在外面玩累了回來,我驚愕地發現母親伴著這聲音的韻律,一遍又一遍地輕哼著當時最流行的《盼郎歸》。這帶著甜味般的細微聲音,一直在我心裡經年不竭地鈴響著,以至多年後讀到張賢亮的"女人不單是指和男人不同性別的人,並且有她的聲音、她的靈氣、她的磁場,她能把這一切留在能觸摸到的地方,能觸摸過的東西上面"這段話時,這幕情景又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
母親納鞋不乏有這樣的時候,突然把錐尖插進鞋底就不動了,定格成一尊雕像,目光卻炯炯地看著門外。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父親回來了,她驚醒過來,臉倏然妖紅如浴著霞光的少女。母親的鞋底納得精密朗眼,這時,高度近視的父親總把母親手中的鞋底,看成一鉤新月、一彎小船、一個溫馨的家、一個棲息的港灣。
較於納鞋底,搓線的工夫更談技巧,把浸軟了的薴麻簡單用手在搓瓦上反覆搓揉,但每一步進展都得用心去體悟,弄不好從手心下遛出來的是一串串疙疙瘩瘩。好在搓線生來就是女兒活,剛上手就能很稔熟。夏日的午後,村子裡一群青黃不接的女孩坯如花般落在門口榕樹的蔭涼下,每個人身旁蹲著一隻青花瓷缽,薴麻在缽內的清水中優雅漾開後,女孩子們臉上便洋溢著甜甜的笑容,纖纖十指如剝春蔥,似繞花間,分開薴麻千絲萬縷,再把搓瓦蓋在膝蓋上進行搓線。線如其人,我曾留意過,不同性情的人搓出不同情調的鞋線:熱情奔放者,搓出來的線曠達灑落,粗悍豪氣,一根就能承載萬裡江山;溫柔內斂者,搓出來的線纖纖秀秀,弱不禁風,小家碧玉不堪憐;柔中有剛的中性之人,搓出來的線,池水不驚,波瀾不舉,透徹玲瓏,均稱有致,不可湊拍。
搓出一定的成果了,她們眼裡、心裡照顧著手上活,嘴裡卻不停地呱啦著:村頭的阿甲口哨吹得棒,村尾的阿乙衣服穿得潔亮,人也長得瀟灑。說話間,大致就有這樣的故事出場,話音唰地被頭頂的樹枝掛住,戛然而止,阿甲或阿乙恰巧路過此地,抬手向她們打聲招呼。之後必定有一個女孩手下的麻線不順了,溜出一串串的複雜一串串的心思,扯不斷、理更亂。心煩了,索性把薴麻揉成團,隨著一聲"去你媽的",拋出老遠。拋歸拋,在大家的驚愕中,她又乖乖地把薴麻撿回來,再一根根地理順。大家理會了,相視詭秘地笑,她也笑,卻羞羞地低下了頭,旋即,又在旁人身上狠狠地擰一把。
2003、5、8
薴麻夭夭
荻葉
薴麻,這種年輕人頗為陌生的植物,在江南的菜園、坡地,只消一場煙雨,便能旺盛地密不透風。
在這重重疊疊的寬卵形葉片裡,我試圖打開記憶奔瀉的缺口,找尋那孩提時光裡青青菜園的寧靜和菜園主人薴麻般茂密的心事,以及薴麻表皮華麗轉身為光潔、柔順纖絲的蛻變流程。
薴麻,屬蕁麻科植物,原產於我國西南,是我國古代重要的纖維作物之一。薴麻的栽培歷史悠久,早在新石器時代長江中下遊一些地方就已有種植。在浙江錢山漾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的薴麻布和細麻繩,距今已有4700餘年。
家鄉的路涯下曾有一個菜園。菜園四周種上了黃連、五加皮、木槿等作為自然的活籬笆;園中有一口淺井,井中還瘋長著草魚們愛吃的溫絲草,還有數種小魚悠然於水中,井水清涼,澆菜洗鋤特別方便;井的上方是塊狹長的坡地,坡地上種著的是不用費多大精力護理就能旺盛生長的薴麻了。
用農村人的話來說,薴麻是命賤的。經冬的薴麻地,只需撒上些草木灰、潑上些尿水,春風一吹,薴麻便能一個勁地生長。四月,薴麻已是人高,到了收穫頭茬的季節,此時收割的薴麻稱為四月麻。薴麻一年一般能收兩茬,四月麻和六月麻。若肥水充足的話,還可收第三茬,稱九月麻。四月麻特高,通常有大拇指粗,因為生長在溫暖溼潤的春季,長得快,纖維雖長卻不如六月麻和九月麻結實抗拉。
四月,是萬物競綠的季節,也是記憶滋長的季節。我的記憶從一頭牛開始。薴麻長高的時候,比涯上的小路還高尺許。放牛時我時常牽牛從小路經過,牛的胃口極大,橫掃所經能食之物。寬大濃密的薴麻葉,是牛的極愛,它總能從自然籬笆的一個豁口,將頭擠探進去,伸長頸脖,吐出長舌,將富含蛋白質的麻葉捲入口中。
母親也正準備採麻了。她先將薴麻葉捋去,順手拋給牛,一邊說,吃吧吃吧,多吃點,賺肥了下田才有力!接下來是剝麻了。母親剝麻有自己的一套手法,她不必將薴麻砍下。而是在麻杆中下部稍稍用力左右一折,麻皮便自然裂出兩道縫隙,順著裂縫將麻皮從根部扯下,抓緊,再順著麻杆往上一扯,半片麻皮便順利採下,依此方法,一桿麻便能剝得兩片長長的麻皮。
麻皮取回,置於大木盆裡,用清水浸泡。接下來就是去青了。母親穿上圍裙,操起薴麻刀(這是一種專為去青而設制的刀,由半片圓柱形鐵片製成,刀柄呈直線型或往刀背翹起的弧線形,弧線形的更為合理,便於拿捏,再配上一個大小與長短相吻合的竹筒,竹筒恰好能套入大拇指)。母親右手緊握刀柄,大拇指穿入竹筒,將麻皮夾緊在竹筒與薴麻刀的凹槽間,青皮朝向刃口,左手順勢一抽,青皮便被括去,留下的就是薴麻纖維了。再經過漂洗、晾曬兩道工序,潔白的薴麻纖維定能爭來豔羨的目光和嘖嘖的稱讚聲。因為古時談婚論嫁,女方多會要男方幾斤薴麻線這份彩禮,在某種程度上,薴麻線質量的好壞代表了一個家庭主婦的能幹程度。
薴麻的使命還未完成。去青後的纖維進入下一道工序——搓線。搓線是個技術活。這活兒母親幹得漂亮。她把褲管捲起,露出大腿。大腿就是她搓線的工作場所。有時會將一搓瓦(與一般青瓦相似,在燒制之前,先在瓦面上刻好各種幾何或人物故事圖案,藉助它的紋理便可搓麻,一種既養眼又實用的青瓦)扣於大腿之上,有時乾脆直接在雪白的大腿上,藉手抓過一細片薴麻絲,順手把它從中分成兩股,搭在大腿上,先由上至下搓下去,把兩單股搓緊了,然後將兩股合攏,順手迅速往上一回,兩股薴麻絲便合成了一根雙股線,這樣一把一把搓下去,一把一把地搭上來,細細的薴麻絲不斷地添加上去,薴麻繩不斷地在伸長,直搓到十來米,不再添麻片,繩頭是薴麻絲的腦頭,自然很細了,搓成的薴麻線頭亦很細,細到能從針眼裡穿過去。一根搓好換一根從頭再來。如此下去,光潔、柔滑、抗拉強度高的薴麻繩就在眼前熠熠生輝了。搓薴麻繩是個單調且漫長的過程,婦人們常常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一邊幹活一邊聊天。一條小板凳、一隻鞋籃、一片搓繩青瓦、數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織就了客家屋舍前渾然天成的景致,時光,被搓揉地亮堂別致且富有情趣。
當一根薴麻繩順著針眼,一針一線地被納入千層底布鞋,並把溫暖與舒適傳遞給辛勤勞作的人們時,薴麻才算完成了自己的一大使命和一次華麗的轉身,此後,薴麻在女人的心中更加瘋長了,連帶那甜甜的、幸福的舊時光。
當然,薴麻的作用遠不止這些。薴麻葉是蛋白質含量較高、營養豐富的飼料。除了牛等草食性動物愛吃之外,水中的草魚也極愛吃。小時候我還曾用竹簍把薴麻葉一簍一簍地洗放到魚塘裡,然後蹲在岸上細看魚們爭相搶食的情景。薴麻根有補陰、安胎、治產前產後心煩,以及治疔瘡等作用,農家人就用它來治療女人們纏纏繞繞的心事。四月的風來了,那些記憶的碎片在春躁的陽光中閃動著粼光,眨眼間如夭夭而立晃動的麻葉。
薴麻,就這樣一次次在春風夏雨中悠悠招搖,一次次在母性的胸懷裡茂密生長,一次又一次在我的記憶裡復燃。那個路涯下曾經是薴麻夭夭的菜園在一次舊房換新中被嚴嚴實實地深埋於地底了,然母親安好,薴麻從未停止生長,就在下一個路口,夭夭而立,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