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大家文徵明,曾寫下一首長調,《滿江紅·拂拭殘碑》,對於南宋嶽飛被害風波亭,提出了自己的觀點與主張,堪謂慷慨激昂,痛快淋漓:
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
豈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辜,堪恨更堪悲,風波獄。
豈不念,疆圻蹙;豈不念,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
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
詞意並不晦澀,即便以今天的白話去理解,也算一目了然。下邊劃重點:「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豈不念,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大概意思是,用嶽時,是多麼倚重,到了栽髒陷害,何其殘酷;徽欽二帝迎回來的話,高宗趙構將置於何處?退位,還是相殺?後世不要講當時不急著光復中原,卻惶惶南渡,怕的就是前者;一個區區秦檜有什麼能耐,害嶽不過是恰好迎合了朝廷(趙構)的心思。
毛澤東主席有語,「主和的責任不全在秦檜,幕後是宋高宗。秦檜不過是執行皇帝的旨意。高宗不想打,要先『安內』,不能不投降金人。文徵明有首詞,可以一讀。他的《滿江紅》;『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豈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一似丘浚的《沁園春》所說:『何須把、長城自壞,柱石潛摧?』」又評論道,「這一點連趙構自己也承認了的,他說講和之策,『斷自朕意,秦檜但能贊朕而已。』後來的史家『為聖君諱耳』,並非文徵明獨排眾議。」也便是講宋高宗不憚於講出真相——秦檜能如何?舔狗而已。
歷史哪來真相?當時怕已以訛傳訛,兼之士大夫們自身好惡所在,兼之歷朝歷代為了統治需要,修史,修史,所謂史書,只不過是一枝沒有準頭的箭矢,只看箭手的目標在哪兒了。然而,老話又講,人在做,天在看,也許細枝末節會有偏頗混淆,真正重大的人物與事件,豈容隨意泯滅?歷史本身自有片斷化的特徵,後來者管錐拼湊,細心而客觀地分析,大體可以還原當時的情景,嶽飛「莫須有」一案即是如此。
嶽飛是個大英雄,功蓋當朝,大氣磅礴,力主直搗黃龍,「與諸君痛飲爾」。但嶽飛是軍事家,是軍事統帥,不是運籌帷幄呼風喚雨的政客。嶽飛真的是迂腐執拗不知變通的「一根筋」麼?只想光復中原,迎回徽欽二帝?恐怕但凡有些社會常識的人也不會這樣想當然。嶽飛一定是高情商高智商的精英,縱使是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我們今人能想到的,他都會想到。且看史記,1137年(紹興七年)二月,嶽飛奉詔入朝覲見高宗,其間曾與高宗作《良馬對》,後又扈從高宗至建康,嶽飛的官職也升至荊湖北路、京西南路宣撫使兼營田大使。一日高宗把嶽飛召至「寢閣」,向嶽飛授命說:「中興之事,朕一以委卿。」準備將劉光世所部王德、酈瓊等兵馬五萬餘人隸屬於飛。這是朝廷因劉光世在淮上之役希圖換防避戰,退軍當塗幾誤大事,被剝奪兵柄後作出的措置。嶽飛見部隊行將擴充,收復中原有望,心情異常激動,便親手寫成一道《乞出師札子》。嶽飛陳述了自己恢復中原的規劃,而且此時已不再提及迎還「二聖」或者「淵聖(宋欽宗)」之事,只將欽宗包括在「天眷」之中。
只是後來奸人作祟,事情有了變化,高宗置已決之「前議」於不顧,又下詔給嶽飛說:「淮西合軍,頗有曲折。」不將劉光世軍撥與嶽飛。張浚見了嶽飛,撇開歸劉軍與嶽飛之「前議」,以淮西軍中人事安排相問,嶽飛耿直的回答卻遭張浚譏刺。嶽飛胸中積忿,上了一道乞罷軍職的札子,不等批示,只向隨行機密官黃縱略事交代後,就離開建康,回到廬山母墓旁守制了。再後嶽飛被召回,儘管重被委以重任,但在宋金「議和」一事上,與高宗生出更大嫌疑。1139年(紹興九年)正月,宋廷宣布大赦天下,以慶賀"和議"的成功。嶽飛接到赦書之後,讓幕僚張節夫起草了一份《謝講和赦表》,表明自己不趨附和議,誓要「唾手燕雲,復仇報國」。嶽飛對朝廷加封的開府儀同三司官銜,雖三詔而不受,他在辭書中說:「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憂而不可賀。可訓兵飭士,謹備不虞;而不可論功行賞,取笑夷狄。」高宗特下「溫詔」,嶽飛才不得已受之。其後嶽飛又自請隨宋使至西京洛陽謁掃先帝陵墓,以趁機窺探金國虛實,但未被允許。再後,嶽飛又上二札子,要求解除自己的軍職,字裡行間對和議之事不無諷剌之意,高宗、秦檜先未予理睬,後批示不允所請。
再後來完顏兀朮掌權廢除和議,兩國兵戎再起,南宋諸路將領義氣勃發,奮勇進擊,嶽飛與兀朮大戰於朱仙鎮,金軍奔潰,兀朮最後只剩下一條路,放棄開封府,準備渡河北遁。當此危急,兀朮聽從北宋某個太學生之謀——「不然,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以愚觀之,嶽少保禍且不免,況欲成功乎?」果然,隨之秦檜串通張俊、楊沂中,策動並唆使諫官羅汝楫向高宗上疏,說:「兵微將少,民困國乏,嶽某若深入,豈不危也。願陛下降詔,且令班師。」然後便到了十二道金牌的典故,嶽飛憤惋泣下:「十年之力,廢於一旦!」
高宗秦檜惡君臣們一番「騷」操作,繼之風波犾發生,嶽飛賜死。千古奇冤,一聲嘆息。對一位軍事統帥而言,作一個假設(當然,發生的歷史,沒有假設),是否可以做到既可北擊,又可自保?上下經營,八面玲瓏?或許嶽武穆確實生性拗直,尤鄙迎合,然而家國大義所在,豈會憐惜自身?這就是英雄。這就是炎黃子孫古往今來之大脊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努力一下,永遠不知道前景會怎麼樣。中華民族世代志士仁人輩出,拋頭顱,灑熱血,這才是這個東方古國上下五千年,依舊雄踞世界民族之林的底氣之在。
離開了特定的歷史背景,以今日的思維體系、道德體系,妄議前(他)人,本身便是個巨大的謬誤。例如白居易養妾,蘇東坡養妾,甚至同樣是抗金英雄的辛棄疾,也養妾。辛棄疾一生遭遇六次彈劾,理由都是:好財、貪色、濫殺,不管史實如何,反正每次都被「下課」。特別是人到中年的辛大英雄,不是在下課,就是在下課的路上,重複會習慣,習慣便會「看開」,你看他的《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不甘抱怨有之,自娛自樂亦有之。1207年(開禧三年)秋,辛棄疾再次被啟用為樞密都承旨,去杭州赴任途中,臥病不起,不久溘然長逝,臨終之時,猶大呼,「殺賊!殺賊!」
英雄不好當,「評論家」們的嘴皮子,皆有彈性,左了不行,右了也不行。反正你功績再大,想找你的毛病,你絕跑不了。到了有明一代,倭患深重,沿海地帶,民不聊生,朝廷疲於應付,於是,以戚繼光為代表的抗倭英雄們戰出來了,滌蕩東南,再清宇內,將倭寇們驅趕出國境。後人們是怎麼評價戚繼光的?越來越多的獵奇心理促使,將目光鎖定到其人格缺陷上:與英雄光環形成巨大反差的是,戚將軍居然會行賄受賄,結交權貴(張居正)……可沒有人會認真地去探究一下當時的官場複雜險惡,不委曲求全,曲意迎合當朝權貴,就無法在組織制度上求得保障、獲得支持,從而實現掃除倭寇的宏願,更加無法集中資源,苦練精兵,保家衛國。結果要麼像嶽武穆一樣,冤獄重演,要麼像辛棄疾一樣,被拋置驅逐。
歷史唯物主義,要求人們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發展,則一定有一個清晰的時間軸,設身處地,客觀認識。而不是為達到今天的目的,去扭曲歷史的本來面目。所以,每每看到某乎上一些問答,類似於「你如何看待某某某……」之流,實在可發一笑。我們同樣是歷史的一部分,我們同樣是歷史。你自己身上現在發生的事情,林林總總,即便有一架攝像機日夜拍攝,又如何能照出你時時刻刻的所思所想?到了別人評判,先不要說真相的存在與否,怎麼可能做到全部的客觀公正。
看結果,看資料,結合時代背景,大概還原輪廓,更多的,無非如看手相一樣,靠猜了。嶽飛如此,白蘇辛戚及其他,皆如此。
但一個信念永遠成立,唯心地說叫「舉頭三尺有神靈」,通俗地即是前言,「人在做,天在看」。人應當俯仰皆肅,心有敬畏。
原創聲明:凡本公眾號作品(含此上)皆系運營者本人原創,如有轉載或刊發,請根據國家相關智慧財產權法律法規,及時聯繫本公眾號平臺運營者,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