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卜喜逢
我們都知道《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這是常識,無需作太多說明。然而國人雖愛讀《紅樓夢》,卻又惑於《紅樓夢》的閱讀,原因是《紅樓夢》中的人物情節之複雜、藝術之瑰奇、思想之深邃,書中又有著各種或多或少的引誘,使讀者沉湎其中,而難以識得《紅樓夢》的真面目。
如此,怎樣深入讀《紅樓夢》就成為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開卷固然有益,益卻也有大小之分。《紅樓夢》既是通俗的,又是深奧的,讀《紅樓夢》沒有門檻,然而要深入閱讀,卻是困難重重的。大多讀者僅限於感慨《紅樓夢》中男女之真情,臧否小說人物之是非,囿於家長裡短之間,陷於是非對錯之內,又因《紅樓夢》的描寫太過逼真,讀者代入太深,為小說人物所轄制,成為小說中某個人物的代言人。這自然是一種讀法,但此種讀法卻難以窺得《紅樓夢》的全貌,有著買櫝還珠之嫌。
那麼到底應該如何閱讀呢?筆者且將一孔之見寫出,供各位參詳。
好的藝術作品,會在讀者與作者之間、讀者與世界之間構架橋梁,從而引導讀者延續作者的思考,並加深、成就自我的思考,由此完成作品的再度創作。正因為如此,好的藝術作品就具有了不朽的生命力。其中,了解作者是非常重要的一環。為了更精準地把握小說的脈搏,就必須了解作者,知其人方易論其文,作家的經歷,框定了小說的創作,無無經歷之小說。故而讀紅樓夢之前,我們要大致了解曹雪芹的經歷,以明了曹雪芹處創作的源頭。
與曹雪芹直接相關的史料較少,且魚目混珠,多有存疑之處。我們對曹雪芹經歷知之不詳。但通過幾代學人的挖掘,仍能大致勾勒出曹雪芹的生平經歷。
曹雪芹,字夢阮,名霑,號雪芹,又號芹溪,另有「芹圃」,不知是其字還是號。對於曹雪芹的生卒年,學界爭議頗多:關於生年的說法有康熙五十四年說與雍正二年說;卒年有壬午說、癸未說、甲申說三說。對其生卒年的討論,屬於紅學中考據範疇,其中生卒年之間又相互牽扯,頗為複雜。筆者傾向於康熙五十四年說與壬午說,蓋此二說,與他說相比,史料佐證更為完備,然而完備並非無缺憾的,此問題也有待進一步解決。但我們已可知曹雪芹大致生活於康雍乾三朝。
曹氏家族是當時的顯族,旗屬正白旗包衣。曹雪芹的上世曹世選被俘入旗後,到高祖曹振彥時已以軍功起家,歷任吉州知州、大同府知府、陽和府知府等職,至多爾袞死後,正白旗歸屬皇帝直接掌管後,成為上三旗之一,歸入內務府,曹家與皇帝之間的關係緊密起來。至曾祖曹璽時,一直供職於內務府中,以內工部郎中的身份出任江寧織造官,其妻孫氏為康熙保姆,這就使得曹家與皇帝之間的關係更為緊密。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必須作重點介紹的。曹寅,字子清,號荔軒,又號楝亭,是康熙年間頗為重要的人物,這個重要性,一方面體現在官場上,一方面體現在文化上。曹寅早年擔任康熙侍衛,曾任正白旗旗鼓佐領,內務府慎刑司郎中等職,後以內務府廣儲司郎中銜出任蘇州織造官(康熙二十九年),兩年後轉任江寧織造官,在此任上一直供職到康熙五十一年病逝,在此期間他還一度與內兄李煦輪流兼任兩淮巡鹽御史之職。其長女更是成為平郡王訥爾蘇的王妃。作為織造官,尚有皇帝耳目這一功能,有密折專奏權,此權頗大,凸顯曹寅與康熙之間的親密關係。康熙六次南巡,有四次以江寧織造署為行宮,由曹寅負責接駕,此時曹氏家族是最為鼎盛之時,堪稱「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作為文人的曹寅,成就也是很大的。他有著很高的文學修養與文學造詣,在去世之前,他將自己所作的詩加以選擇,編成《楝亭詩鈔》八卷,去世後,他的門人又將刊落的詩以及留下的其餘作品編為《楝亭詩別集》《楝亭詞鈔》《楝亭詞鈔別集》《楝亭文鈔》。顧景星、朱彝尊等著名文人對其詩文都給予很高評價。同時他還是一位劇作家,著有《北紅拂記》《續琵琶記》《太平樂事》《虎口餘生》四種。他更是一位藏書家,通過《楝亭書目》可知他收書甚廣,有三千二百多種,兩萬餘冊。在江寧織造任上,主持刊刻過《全唐詩》,其餘雜項亦頗多,此處不再一一列舉。因他的文人氣質,曹寅與康熙朝諸多著名文人如姜宸英、毛奇齡、納蘭成德、洪昇等均有交遊。此種家族文風,自會對曹雪芹產生巨大影響。
曹家的四次接駕,以及曹家對皇親國戚、王公貴族無休止地應酬與奉養,也因為曹寅奢靡的習氣,如他廣交名士、刻書、造園林、養戲班等,使得曹家貌似興盛,實已有了巨大虧空。據《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載,曹寅晚年之時,江寧織造的虧空有銀九萬餘兩,兩淮鹽務虧空需曹寅賠付的有銀二十三萬兩。在曹寅去世後三年,又查出虧欠織造銀兩三十七萬三千兩。這個數額是非常巨大的。這也難怪晚年的曹寅總是「日夜悚懼」,以「樹倒猢猻散」為口頭禪了。
曹寅去世後,其子曹顒接任江寧織造一職,後三年,曹顒病逝,康熙帝念曹家兩代孀婦無所依靠,特命將曹寅之弟曹宣子曹頫過繼於曹寅妻為子,繼任江寧織造。
雍正即位後,一方面嚴懲與他爭奪帝位的兄弟,另一方面澄清吏治、嚴查虧空。而虧空一事與曹氏家族有莫大關係,雍正元年即查出曹頫虧欠銀八萬五千餘兩,繼因各種事項,使曹家聖寵不再,終在雍正六年初因「騷擾驛站案」被抄家。抄家時有「當票百餘張」的記錄。曹頫本人被抄家後,還被枷號催索騷擾驛站案後應分賠的銀兩。這種追索一直到雍正死後,乾隆臨朝才予以豁免。有史料記載曹頫騷擾驛站案應賠付四百四十三兩二錢,已賠付一百四十一兩,尚缺三百二兩二錢。由此可知,在曹雪芹的主要生活年代,正如小說中所說「祖宗根基」已盡了。
以康熙五十四年論,至曹家抄家時,曹雪芹已經十三歲了,他出生之時,曹氏家族雖已近末世,但仍是鐘鼎富貴之家,可謂生於繁華。然而曹家勢敗之後,曹雪芹的生活卻是非常逼仄的,曹雪芹友人敦誠詩云:「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1]此是曹雪芹生活的寫照。
在曹雪芹友人們的記述中,曹雪芹工詩、善畫、放達、喜酒,詩風奇詭,有魏晉名士之風。敦敏在《題芹圃畫石》一詩中寫道:「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此句很能體現曹雪芹的風貌。此種記述尚有,不及一一列舉。
在脂批作者的記述中,曹雪芹的去世是因為「淚盡而逝」,敦誠《挽曹雪芹》「腸回故壠孤兒泣」句旁有小註:「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也為曹雪芹的去世作了說明。曹雪芹是終於沒落的。
長篇累牘介紹曹家之事,是因《紅樓夢》的創作,自有它的現實基礎,更是曹雪芹最熟悉的素材。如康熙的南巡,進入《紅樓夢》中後,成為元妃省親,康熙南巡造成了曹家的巨大虧空,元妃省親也使得賈府內囊將盡;又如曹寅的口頭禪「樹倒猢猻散」,在《紅樓夢》中成了謎面;曹雪芹生於曹家的「末世」,而「末世」之感,籠罩於《紅樓夢》全書。如此等等,不勝枚舉。
那麼,《紅樓夢》就是曹家的家史麼?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如果《紅樓夢》裡僅是曹家家史,那麼「寶黛之戀」又從何而來?《紅樓夢》是否僅有沒落之嘆?這一系列的追問皆非「自傳」一說能夠解答的。在閱讀的過程中,不能以「史學」之眼光來觀《紅樓夢》。固然我國有「文史不分」之傳統,它既影響了研究,也影響了創作。但是我們要看到《紅樓夢》的特殊性,曹雪芹對自己的創作方法有著說明,小說中寫到「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此為「自傳說」的文本依據,但曹雪芹也說過「假語村言」,這個「假語村言」的過程,不就是藝術加工麼?魯迅先生曾言:「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2]這個打破,也正在於此,那就是高度的典型化。《紅樓夢》是寫實的,此「實」非「史」,二者皆有真實之意,卻一在於事之真,一在於理之真,一字之差,差之千裡。撮理之要,從而形成了小說中的人,形成了小說中的事,形成了小說中的社會環境, 「撮」的過程,即是典型化的過程。曹雪芹經過對社會的思考,對各色人物的提煉把握之後,按照社會規律,將小說人物寫到了小說之中。這就有了推演的感覺,曹雪芹將小說人物,放在他提煉的社會規律裡面,按照這個人物的性格、出身等等因素,去思考這個人物在社會的遭遇。而這種思考,已經不再局限於「史」的範疇。
在曹雪芹的創作過程中,家族經歷是其創作之源頭,了解家世,對於「知人」這個過程是至關重要的,而「論文」則需要由閱讀來完成,兩方面結合,我們才可以更好的貼近曹雪芹,把握《紅樓夢》。
作者簡介:卜喜逢。山東日照人,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副研究員,著有《紅樓夢中的神話》《且說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