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服貼
雖然隔得不遠,老家我還是回去得少了。且隨心所欲,從來沒遵照過什麼時節規矩。
偏有個叫方沈治的同學,什麼發改委的。有時發點照片來,說我現在又到了安定橋,隔你家只一裡路。這是你們老屋前的山,這是你屋後的塘。還說誰誰認得我。我看他有點發神經。說我爺老子在地方上是個響噹噹的正派人物,而我總是說些對他不恭敬的話。這樣別人會以為我不孝。
孝與不孝,包括別人對我的任何評價,我基本不大在乎。我甚至不愛搭理人家,從小如此。大人喊我我都不應,也不喊人,包括我的父親,我的那個爺。今年過年,我那老娘又義憤填鷹,控訴「那個老的」。說我老妹小時候找他要學費,他不給。老妹說,不是的,他沒說不給。他說你找誰要學費。我只跟在他後面說,要學費,要學費,從頭到尾沒喊他爺。老娘因此又生了大氣。
這一輩子,我喊他可能不超過二十句。其中十句,吱吱嚅嚅,聲小如蚊。十五歲前,我對他又畏又敬。二十歲前後,有畏不敬。二十五歲後,我離開單位創業,開始時也有模有樣。用現在的話說,對我的爺,也就是呵呵。
年前我到老家轉了個身。老屋對面山坡的茶園,被挖土機挖出黃土填到隆裡,說是要整理連成一片高產水田。隆裡幾條最後小時熟悉的田埂已消失不見。他在那個世界的住處,又被迫遷到了較遠的山後面去。老家在我心中,也慢慢變得陌生,幾乎要成為異鄉了。那些曾經熟悉的生活甚至生命,悄悄沉澱成一冊冊圖書,被一頁頁翻卷過去。偶爾複習,因世事蒼桑,年歲漸長,倒能讀出些與少時不同甚至相背的味道來。
我年幼時對他的敬畏,可能來源於他曾經神一樣的存在。他神一樣的存在,來源於周邊對他地位和名聲的喧染或誇張。他難得回家。在我模糊的記憶中,他回家,是周邊十幾裡的一大新聞和親戚鄰居們的一大節日。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捲入興奮之中,有多少人得到物質上的好處和聲譽上的滿足。他得到所有的人的尊崇,追捧和呵護,包括他的娘和他的兄弟姐妹,我的娘和我的兄弟姐妹。我和我的兄弟姐妹被大人們指使去做一些討好他甚至力還不能及的事,比如桌上的好菜歸他獨享,如果我去伸筷子,就被瞪眼,甚至筷子馬上被打掉,比如指使我笨掘的去給他倒洗腳水。但無論如何,在曾經的全家和睦的時光中,他的回來,是新鮮的,興奮的,有別於尋常的日子。雖然這樣和睦的日子那麼短暫。灶臺上在炸麵粉,在用大蒜吵肉,那香味大約一二十個鄰家都聞得到。我拖了一把椅子靠上灶臺,爬上椅子,鍋裡的香氣還來不及聞得幾口,就被他一嘴巴扇下椅子,扇出鼻血。我可能都沒有哭一聲,一為敬畏,一為倔強,或者也為此而埋下了一絲仇視。事情發生在老屋之前的老屋裡,屈指數來,我那時也就三兩歲。很長一段時間,一提起他,我就怕得要死。也包括我的其他姊妹。
曾經看過兩篇文章,閻連科《喪家犬的一年》和賈平凹《父親的半瓶酒》,並把它們轉到我的公眾號裡。閻連科說,那一年他城裡的房子被強拆了,兒子從英國得了法學碩士學位回來,因為不是黨員,連參加政法機關招考的資格都沒有,自己二十年心血寫成的長篇小說,所接觸的出版社都不敢出版,說是誰出誰關門。閻連科回到老家,想過段清靜的日子。他哥指著電視說,你要是有本事寫個象這樣的皇帝戲,咱就出大名了。縣長打電話給他說,連科啊,你現在是全縣最不受歡迎的人啊。他父親說,人家不喜歡,咱就不寫了。他娘把嘴湊到他耳朵邊說,要寫咱就寫點讓人家高興的,多跟有權的人來往。閻連科在老家也安寧不下來。在高速公路上,他找地方停下車,幾十歲的漢子,嚎啕大哭。
賈平凹的父親當過老師,見識可能比閻父略高一籌。賈平凹寫文章受到批判的時候,他父親進城看他。賈平凹的朋友三三兩兩關起房門商量被批的事,以防被賈父知道。有一天賈父在門上貼上「今天我們要外出」的條子,然後帶著賈平凹和他老婆小孩效遊踏青。支開媳婦孫女後,賈父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牛肉,一瓶酒。賈平凹父親說,你的事我全知道。你以前太順了,受點挫折也是好事。你的書我從郵局買來看了,無非是有些人不大喜歡,事情總會過去的,沒什麼大不了。我戒了酒,也曾經勸你戒酒,今天我們父子破戒再喝一回。那些煩心的事,就讓它們隨酒散去。
閻連科的文章,一個小時就被人舉報刪去,賈平凹的呢,可能抱怨較為隱晦,維持了幾天,最後也隨著我的那些公眾號的一一永久封禁而煙消雲散。
我想我小時候應該是又醜又懶又笨又倔。除了讀書還行,其他一無是處。老娘說「那個老的」只顧嫖女人,從來沒管過我們死活。小時候覺得,在關顧子女方面,老娘也好不到哪裡去。現在回頭去看,所謂父親,我的那個爺老子,他的工作和生活後來被我老娘攪得一塌糊塗,也是有苦難言。
十三歲的時候,我去一中讀書,他正好在平江老家,借了兩輛單車,和他老弟送我。報到前,先帶我去見一個叫袁覺的教導主任,送了一些禮物。我心裡笑他讀書的事,用得著別人關照麼。十五歲那年我在常德讀中專,寒假前他寫了封信,建議我不要回洪江過年,但信尾又畫了複雜的回家路線圖。我沒問任何一個人,直接找到了我從沒去過的家,我估計他就是不希望我到處問他的名字。他在湘儀廠曾鼎鼎大名,如今一落千丈,到底只有那麼光彩。何況,他對自己稍後的境況,可能已有所預料。果然,那年寒假過後不久,他就被弄到牢裡去了。
我離開洪江那天,他很早就起來了。包餃子,煮餃子。父子兩人吃完,老娘老姐老妹還沒起床。門外很冷,路燈還放著淡綠色的冷光。到車站可能有六七裡遠,我們一路走過去。那時洪江靠湘儀廠這邊只有一條街道,兩邊房屋稀疏,行人車輛也少,路上溼漉漉的,不久就沁進了鞋子。到了車站他買好車票。他送我上車沒有,我記不起來。我記得車站昏黃的燈,賣桔子,甘蔗,油餅的攤點,還有他在路上說的二句話。一句說我老娘:這樣的女子,自己的崽去讀書,也不起來搞飯。一句說我:一個後生家,勾起個頭,哈著個背,你又沒做賊。精神點!
再見他時,我在鄉下供銷社上了一段時間的班。五十歲不到的他,頭髮巳經全白。那時我也正煩燥。《湖廣信息報》《湖南科技報》登了我幾篇小文章,有關農村科學種養。文章後面留有單位地址,就有人寄錢來索要資料,郵局每天要專門給我發送大量信件和匯票。按現在的話說,我成了網紅。電視也拍我,報紙也登我。不過我的命運註定我往往是負面典型。有人說公安局要捉我。後來又說單位要開除我。我那個爺,陪供銷社方主任扯了兩三個小時談。我喊他去食堂吃飯,他指著我問方主任,他表現怎麼樣?方主任有點勉強的說,還行。晚上,他說,放心,沒多大事,不會開除。那時我也不到二十歲,對他還有一些信賴,何況他也在努力的做生意。
我說我的爺,又扯閻連科和賈平凹的爺。是的,我的意思,閻父那種對子女的關愛,他有,只是不露於行色。賈父那種對社會的見識,他有,只是不會過於哆嗦。而對於我我行我素的工作和生活方式,以及我不輕易向有關部門和領導的刁難妥協,我想他也是讚許的。因為他自己就有一定凍死迎風站要死卵朝天的骨氣。他從沒有對我輸貫過任何奴顏卑膝以求一帆風順的理念。
我的那個爺,前半生是喜劇,後半生是悲劇。但歸根結蒂是個悲劇。部隊二十年,湘儀廠十來年,最後被掃地出門,一無所有。坐牢出來後,他又白手起家東山再起,無奈起起落落,年老力衰,最終無能無力。沒有一分錢收入的他,時常來騷擾我。說我沒有氣魄,說我管理不行。總之我不如他。但在我最艱難的時候,他又幻想,說他有個某某戰友,甚至某某牢友……或者……我不理不踩,心裡甚至嗤之以鼻。我對社會現狀,對人情冷暖的理解,其實可能比他更為悲觀。
對於經歷過的事,我總是有難以磨滅的記憶。我的那個爺,可能對此有所估計,所以他騷擾我,我有時也能感覺到他因愧疚養育子女未盡全責而有點不是底氣很足的味道。我幾次破產,東躲西藏。有時不懷好意幸災樂禍的想,我的那個爺,以後可找不到我的公司來騷擾我了。
最近幾年,我倒時常想起我的那個爺來。一是我發現我現在的境況,跟他的經歷頗有些類似,深感悲涼。二是他永遠不會來騷擾我了。他過世了。愛因斯坦認為,宇宙的本源只是能量。又有研究者說,思念也是一種能量。我們思念過世的人,就是給他輸送能量。思念的人多了,他的靈魂就能在天堂永生。
我的老娘,後來得到這個消息,說「那個老的」真的死了嗎?他嫖過那麼多的女人有來拜祭的嗎?我忍住沒有數落我老娘。說實話,我見過幾個他的那些女人,並根據以前老娘的隻言片語去一一對應是誰誰。在我初高中甚至中專假期期間無處存身時,我還在其中呆過一些時間。我感覺這些阿姨一是大多長相標緻,二是對我和她們自己的小孩一視同仁,三是她們的老公有些知道我那爺老子的特殊存在。我的爺和她們之間,基本不是簡單的利益關係。這一點我深表羨慕,因為至少到目前為止,我沒有發現我有他這方面的遺傳。
年前二十八,我看天有要晴的意思,打算回長沙。侄子說,去祭一下老的不?我看路上也乾爽,說好。繞過一個小山,侄子帶我走進荒草坡,我跟在後面摔了一跤。侄子說,老的怪你沒來看他。我說只怕是的。爬上山頂,有一座大墳,泥土新鮮。侄子停下,倒酒放鞭炮。我看墳堆坐北朝南,地處高闊,照想他是喜歡的。周邊墳墓密布,想來他打牌扯談不會缺伴。不遠處一坐高大的發射塔,陽間強能量的東西,不知他適應不。走時我又點了根煙插在他墳頭。因為沒帶墊子,最後我還是跪在泥地上給他磕了三個頭。
下山時我們走的大路。我的這個爺過世,一晃已經六年。這幾年,我遇到大的困難,就面朝東北方老家,念念菩薩,念念祖宗,特別是念這個爺。居然也幾次化危轉安。回頭望去,只能看到那個塔了。我突然想,如果我合法經營,還是有人刁難我,比如有人再無端封我的公眾號,我就念我的這個爺。他智商那麼高,他那裡電話發射信號那麼強,他應該會打電話找那些人聊聊。
哈哈,我的父親,我的那個爺。
公號朝不保夕,加個人微信13007489531防失聯
錯過或因偶然,重逢自是緣份。運營三年的大號《你知不知道》又被永久封禁。有緣的朋友掃二維碼加新號。
美女 小婷本人 sb李服貼
兔死狐不悲,兔子可以悲
李服貼:前老婆治好了我的抑鬱症 (純屬虛構)
情人節,好白菜為何多被豬拱了
「懲罰告密者」的女老師被全國網友爆贊, 她說: 你必須自己有所信仰
李服貼:臭波是個男人,小三是個職業
李服貼:我的朋友餘冰
李服貼:過年
李服貼: 民營公司、微信公眾號都是生命,值得敬畏
李服貼:君山.後湖
李服貼:我映像裡的一中
李服貼:耒陽的閒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