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尾歲頭,本身沒有什麼意義,那就是一個平常的時間點。古人曰:「今夕年尾,明朝年頭,年年年尾接年頭。」但如果說「結束」,似乎隱約含有點悽涼味兒。通常,許多人為了衝掉「結束」帶來的晦氣,一定要在「結束」前加「圓滿」二字。仔細想想,難道「圓滿結束」就不是結束嗎?最近突然冒出一詞曰「跨年」,將「結束」取而代之,瞬間讓人感到這一時間節點有了神聖的儀式感,讓平凡日子變成發光的魔法,瞬間得到升華,金光燦爛,神搖目奪。將「年」這麼一「跨」,用哲學家的話來說:就意味著一個舊年結束的同時,另一個新年已然開始。
教了幾十年語文,越來越覺得中國語言很神奇,字總是倉頡造出來的那些個字,老倉死後就沒有誰能創出幾個新字來,但這些舊字稍微一搭配,就生出一個新詞語來。譬如,「油膩」和「大叔」一組合,就生成新詞「油膩大叔」;「佛系」和「老師」一搭配,就生成新詞「佛系老師」。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詞」不同。今年年末,在嗶哩嗶哩跨年晚會上,不知何許人也,腦洞一開,將「爺」、「青」、「回」三個毫不搭界的字一組合,居然生成一新詞曰「爺青回」。估摸倉頡看了也皺眉,啥意思啊?告訴你,「爺青回」,就是「爺的青春又回來了!」
「爺的青春又回來了!」驀然令我想起一句似曾相識的經典臺詞,「我胡漢三又回來了!」似乎都表達了對於過去歲月的追憶,和與青春重逢的欣喜。記得五月之初,嗶哩嗶哩網站曾推出一個視頻《奔湧吧,後浪》,臺詞非常之主旋律而且正能量,猛一聽就讓人內心浪奔浪湧,激流澎湃,就覺得自我感覺青春還未走遠的前浪,扭頭望著身後茫無際涯湧來的後浪,大聲呼嘯:「奔湧吧,你們有幸遇見這樣的時代,但時代更有幸遇見這樣的你們。」每朵後浪都澎湃著激情,飛濺著浪花,認為自己此刻就站在風口潮頭,立馬就會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連我這早就被拍成沙灘的老翁,亦為何冰那極富感染力的演講而精神亢奮,頓覺「爺的青春又回來了!」那個青春年齡固有的激情似乎在渾身上下到處亂竄,恨不得立馬衝入大海做一次激情衝浪,但終因體力不支睡意襲來而眯了一會兒。數學裡有個溫柔且霸道的詞:有且僅有。青春就是有且僅有一次。徹底明白自個兒如今是實實在在的「爺青結」,爺的青春結束了!結束青春的人們,總是企圖粉飾「變老」這件事,說什麼穩重了,成熟了,智慧了;但變老的人肯定願意用這一切換回青春。嗟夫!自個兒已然立秋,故不敢濫用「青春」兩個字。
有時候真不敢相信,「老」就這樣來了,似乎漫不經心,又像蓄謀已久。不知不覺生命的年輪又轉了一圈。2020年是特殊的一年,因為新冠疫情的蔓延,出不了家門,網絡幾乎全變成「趕集網」,明顯比以往更加熱鬧,熱鬧成一個吵架的地兒了。每個聲嘶力竭爭吵的人,都覺得真理在握,理直氣壯。其實每個人心裡都明白,自己並不是病毒專家,但這不妨礙人們對論辯的熱情,贏不贏不重要,只是享受吵架的快感。雖然觀點不等於知識,觀點更不等於事實;但不乏永不妥協的鬥士,把全部精力投入於改變別人的想法中。日常生活都是一地雞毛,只有網絡裡方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才有「爺的青春又回來了」的快意!
回顧剛結束的一年,除了新冠疫情,印象深刻的還有四月之末的「世界讀書日」,見網絡有不少「青春又回來了」的「爺們」,激揚文字,叱責後浪!那題目一見驚心,且步步驚心!《教育最可怕的是:一群不讀書的教師在拼命教書……》《李鎮西:教書人不讀書,這是中國教育的致命隱患》《溫儒敏:老師不讀書,怎麼能教好書?》《錢理群:現在教育的最大問題就是校長、老師和學生們都不愛讀書》《湯勇:許多教師不讀書,根本不是因為沒有時間》等。似乎專家們不慷慨激昂地說上幾句指點後浪人生的話,就配不上自己頂著的那麼多頭銜似的。
看到這些橫眉怒懟後浪的文字,不免頭涔涔而心顫顫。竊以為,設立一個世界讀書日,意思是如今許多人已不太重視讀書了,需要弄個紀念日提醒大夥一下!也許,自個兒青春激情的消失,就像冰箱停電後,裡面的食物慢慢變質一樣。冰箱沒錯,食物也沒錯,只是不來電了。其實,給人勸告總是很慷慨的!記得劉瑜很早之前有個採訪,主持人問:「你曾經成功說服過別人嗎?」劉瑜回答:「沒有。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掌握了真理,這是一種知識上的傲慢。」一代又一代的人都認為下一代人不如自己,可是社會發展已經證明,一代確實比一代強。
「爺的青春又回來了!」其實恰好說明一個事實:誰的青春也不會存在久長。絕大多數人的一生就像一本書,通常前30頁很精彩,讓人手不釋卷難以入眠;過了30頁,節奏就漸漸慢了下來,估摸堅持不到70頁就會覺得索然無味睡意襲來。新冠疫情改變了很多人的人生軌跡,但,一個退休老翁的生活軌跡依然照舊,起床,吃飯,散步、手機,電視,睡覺……年輕時,每件事都想弄明白,總覺得人生很緊張,其實,那緊張的就是青春。如今不緊張了,天天都是「星期天」,那是青春沒有了。嗚呼!懷舊乃老年人之常態,如今只能做做「爺青夢」了。
還好,2020年,一不留神,我弄出一本書來《名師是這樣煉成的》。不少同仁為「名師」點了幾個贊,弄得我像冒名頂替偷來的身份一樣,挺開心地心虛著。也有年輕同仁跨年夜發微信祝福,並順帶希望我對其未來的名師之路能指點迷津。我挺尷尬地說,問我語文教學的問題或許可以說說,問我人生的問題實在難以回答。這讓我想起日本作家樹木希林的一個故事,有記者採訪樹木希林,問道:「你對現在的年輕人有什麼忠告?」樹木希林回答說:「請不要問我這麼難的問題。如果我是年輕人,老年人說什麼我都不會聽的。」樹木希林很誠實,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