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歡宜
哲學博士,銅仁學院講師。在《廣西民族研究》《宗教學研究》《青海民族研究》等期刊發表論文二十餘篇,出版專著一部。
摘 要:顯聖物是神聖空間神聖性的自我表徵和核心來源,湘西苗族祭「滾年」儀式中的三個神聖空間,其神聖屬性源自不同的顯聖物。儀式中神聖空間的生成及其神聖屬性的強化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萬物有靈」觀念、禁忌觀念、巫術觀念、祖靈觀念等原始宗教觀念的投射,其中,以祖靈觀念的影響較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祭「滾年」是湘西苗族自然崇拜的典型形態,也是湘西苗族祖先崇拜的隱蔽形式。
關鍵詞:湘西苗族;祭「滾年」;神聖空間;顯聖物
宗教人類學所謂的「神聖」(the sacred)與「世俗」(the profane)總是相對應而言的。法國著名社會學與人類學家愛彌兒·涂爾幹(Emile Durkheim)認為:「所有的宗教信仰,不管簡單還是複雜,都表現出同一種共性:它們都以事物的分類為前提,無論是真實的還是想像的事物,人們都把它們分為兩類,相互對立的兩種類型……世俗的和神聖的。就此論之,世俗與神聖這兩種存在模式是絕對對立的,沒有任何中間形態,二者的關聯僅限於它們之間的絕對異質性。
目前,學界關於神聖空間的實證研究主要集中在兩方面,即對儀式中神聖空間民俗、象徵、宗教文化內涵的剖析和對具體區域內神聖空間生成、發展、變遷、現狀的考察。現有研究成果為我們多維度多層面解讀神聖空間提供了參考。然而,遺憾的是,我們仍然無法從上述研究中窺探到具體場域內神聖空間生成的內在邏輯,無法把握隱匿其中的「人的文化、經驗和欲求」。2016年6月17日至20日,筆者有幸參加了香港中文大學與吉首大學聯合工作坊的田野調査,期間親歷了鳳凰縣山江鎮稼賢村高農寨祭祀山神「滾年」的活動。經多次後續調査及深度訪談,筆者發現祭「滾年」儀式中的神聖空間具有顯著特徵,其生成邏輯耐人尋味。本文通過對祭「滾年」儀式及其神聖空間當代樣態的考察,剖析儀式中神聖空間的生成邏輯,以期呈現湘西苗族傳統宗教中獨特的空間觀念。
一、鳳凰縣高農寨祭「滾年」儀式實錄
湘西苗族的「滾年」(ghunbnieal),是掌管村寨山體龍脈的大山神,決定著村寨命運的興衰。祭「滾年」是由巴岱雄主持的為山體龍脈加持,向天地、自然獻祭的儀式。苗族人認為,舉行祭「滾年」儀式可以獲得「滾年」及其他天地自然神祇的庇佑,確保村寨人丁興旺、五穀豐登、平安富足。祭「滾年」往往在村寨創立或恰逢盛世時舉行。村寨創立之初,從當年的農曆二月初二開始,全寨要舉行三晝夜的椎牛合鼓、祭家先、立社廟,七晝夜的「崗年」及二晝夜的祭「滾年」,共計十二晝夜的大型儀式。盛世時舉行的祭「滾年」儀式往往在農曆的二月初二或九月初九由一位屬虎的、時值66歲的巴對雄來主持。
2016年6月19日,高龍寨舉行了為期1天的祭「滾年」儀式。活動由村裡42歲的楊姓寨民作主管,7、8組組長負責,每家自願出資5—100元不等,共籌資1958元。儀式由本寨巴代雄楊成嶽主持。儀式前三天起至結束,楊成嶽要忌葷腥、忌房事,村民之間不得有爭吵。6月18日,需清掃儀式現場,準備好香紙、米酒、刀頭肉、水果、五穀,用竹尖、稻草綑紮草偶兩個(貼有紅、白兩色紙條的代表日神,貼紅色紙條的代表月神)。6月19日9點,所有在寨中的村民87人(男46人,女34人,小孩7人)齊聚楊成嶽家中,成年男女(多在40歲以上)均著傳統苗服,小孩穿著隨意。楊姓主管組織大家打掃好院子、擺放好供桌和祭品。10點整,儀式正式開始。
儀式過程依次是開壇請師父(時長8分鐘)、請五穀神和家先(時長25分鐘)、法師藏身與請神(時長10分鐘)、押煞(時長35分鐘)、送神(時長18分鐘)、回壇(時長5分鐘)。下面筆者依次簡要述之。
開壇請師父。沐浴更衣後,巴代雄楊成嶽身穿藏青色苗服,頭裹黑色頭巾,站在神壇前請師父。神壇設在堂屋左側(面朝屋內)一間小屋內。在離地近一米的牆上橫掛著7排藏青色布片,左側柱子上掛著12把由細竹條、麻繩製成的小弓。布排下方設有一張四腳方形供桌,中間擺一隻裝滿米的碗,上插燃香5根;裡側擺燃燭1根、裝有白酒的白瓷杯5個(下置紙錢);外側擺法鈴一枚(銅質,尾部系有許多藏青色細布條),卜答、竹琴各一副(下置紙錢),香一把,紙錢一捆。供桌前方地上放一個陶碗,裡面燃燒著木炭、米糠和蜂蠟,冒出嫋嫋青煙。碗右側放紅帶綑紮的石菖蒲(闢邪功能)一把。
巴代雄楊成嶽半蹲在陶碗前,念經,挽手訣,請歷代祖師及五位安壇師父(無論安壇師父是否在世,都要請)降臨法壇。繼而端起陶碗,念經,在胸前逆時針轉三圈。緊接著放碗,念經,挽手訣。然後起身,念經,挽手訣,依次請祖先蚩尤、太上老君、上壇下壇神兵神將、祿位上王、威武上王、本寨土地降臨神壇。
請五穀神和家先。在堂屋大門右側(面朝屋外)擺一張四腳方形供桌。靠門一側擺裝滿米的正方形木盆一隻,上插燃香5根、燃燭1根。供桌正中央用5個瓷碗擺成兩層祭壇,第一層用倒扣在紙錢上的4個碗擺成正方形狀,第二層在正中央放倒扣瓷碗1個,碗底放紙錢一疊,以此象徵五位安壇師父蒞臨。供桌左、右兩側地上各擺圓形竹盤1個,右盤空無一物,左盤內放有稻穀、小麥、黃豆、南瓜子各1碗,玉米5個及花生、紅辣椒若干。供桌前方地上擺放著信筒和內燃木炭、米糠、蜂蠟的陶碗1只。
巴代雄楊成嶽坐在供桌前的矮凳上,念經,挽手訣,請師父。繼而右手拿竹棍,敲信筒,口誦「ha ji you o ho ho,haoji you o ho ho……」,請五穀神和家先、歷代祖師。接著起身,念經,將卜答投擲在右側空竹盤內,觀答象,又擲5次,得勝答,圓滿功成。
[眾人遷移至髙農寨東面主山「邦滾年」(bangtghunbnieal漢意滾年坡)的半山腰平地。平地上有一塊巨石,俯看像一隻烏龜,左側(面朝石頭)頂部長有幾株桃樹,果實纍纍,底部有一個天然洞穴。村民們或站在巨石前方空地邊緣處,或蹲在左側坡角,楊成嶽與助手站在洞穴旁。]
法師藏身與請神。眾人在法師藏身洞穴左前側插燃香1把、燃燭5根,燒紙錢1堆,擺白酒5碗,卜答、竹琴各一副,另擺圓形陶盆1個,內燃紙錢。右前側擺酒1桶,香紙、熟肉、水果若干。平地右下角插兩草偶。隨後巴代雄楊成嶽半蹲在陶盆旁,念經,挽手訣,請五位安壇師父幫助他藏身。繼而敲信筒,念經,請天神、地神、日神、月神、山神「滾年」。請神完畢,巴代雄楊成嶽站在一旁,村民依次以家庭為單位到洞穴前祭拜「滾年」。主家男士上香、燒紙後,家庭全體成員鞠躬,開始唱苗歌祈神,大意是「我們平常很忙,沒有及時祭拜,『滾年』你不要生氣。今天來祭拜,你肉要吃夠,酒要喝足。要保佑我們全家平安、富足。」
押煞。「押煞」苗語稱noul max jad job。Noul意為押、抓、捉,max jad job是個連詞,意為醜惡的、兇險的,「押煞」即抓住醜惡的、兇險的鬼煞之意。押煞是苗族常見的驅趕兇神惡煞,保佑一方平安的法事。巴代雄楊成嶽頭上插石菖蒲,左肩掛法鈴,半蹲在燃有香紙的陶盆前,念經,挽手訣,緊接著右手拿竹棍,敲信筒,念經,向所請諸神告稟此次祭「滾年」事由,並祈求諸神驅趕年煞、月煞、日煞、時煞、山煞、路煞、風煞、紅煞、黑煞、孤魂野鬼等邪祟,防止它們出來鬧事,以庇護村寨平安。告稟完畢,起身,左手執法鈴,右手執卜答。念經,搖法鈴,擲卜答3次,得勝答,鞠躬,又取竹琴投擲2次,得勝答,以此象徵請求神靈後獲得許可。接著,一邊念經,一邊將一塊長約1.5米、寬約1米的藏青色布對摺順時針纏繞於左手,右手緊抓,隨即逆時針攤開,復順時針纏繞1次,念經完畢,雙手抓布條鞠躬3次,此舉象徵對兇神惡煞的捆綁。
為了徹底驅趕村寨附近的兇神惡煞,還需進行「定雞」。此環節需4名助手與楊共同完成。楊把一隻雄雞抓到陶盆前,念咒,右手在雄雞頭頂畫符並將雞頭推入陶盆3次,然後將雄雞放在一人左肩上,雄雞站立不動。此人居於隊前,其餘3人分別執木杵、長短笤帚作捶擊、打掃狀緊跟其後,楊則左肩掛法鈴,左手執信筒,右手用竹棍敲信筒,念經,站在隊尾。隊伍在石頭前的空地上緩緩地逆時針轉3圈,隨即楊停在洞穴前,左手搖法鈴,右手擲卜答,擲3次,得勝答,雙手合抓法鈴鞠躬3次。至此,「押煞」完畢。
送神。法器收拾完畢,巴代雄楊成嶽將雄雞雞冠咬破,將雞血滴在紙錢上。村民們將所有香紙及兩個草偶點燃,分食祭品,等到火熄滅,送神完畢。眾人下山,返回楊成嶽家。
回壇。巴代雄楊成嶽返回家中,在法壇前給蚩尤、太上老君、祿位上王、威武上王、各壇神兵神將、歷代祖師、五位安壇師父送祭品和紙錢。擲卜答,念經,大意「各路神靈、歷代祖師、安壇師父,我們已經祭『滾年』回來了,拜謝你們,肉要吃飽,酒要喝足。」得勝答後即得圓滿。至此,儀式結束。眾人聚餐,飲酒,直至盡興而歸。
二、祭「滾年」儀式神聖空間及其生成邏輯
祭「滾年」儀式相繼在三個不同的場域內進行,步驟一、六在安置神壇的小屋前,步驟二在堂屋大門右側(面朝屋外)供桌所在地,步驟三、四、五在「邦滾年」山腰平地,進而形成了三個神聖空間。
神聖空間一(安壇小屋)位於堂屋左側(面朝屋內)。小屋長約1.2米,寬約1米,高約2米;木門長約0.8米,高約1.6米。從下至上,依次是供桌(長、寬約0.6米,高約0.8米)、懸掛在牆上的7排布片(每排布片總長0.6米,寬0.1米;最下面一排離地1米)。供桌上擺香紙、酒杯及法鈴、卜窖、竹琴等法器,布排左側掛小弓12把。平常小屋門關閉,只有做法事和年節祭拜時才打開。
神聖空間二(供桌所在地)位於堂屋大門右側(面朝屋外)。供桌長、寬約0.6米,高約0.8米。供桌左側的堂屋大門長約1.8米,高約2米。供桌右側是廚房,前有灶臺,後有火塘。
神聖空間三(「邦滾年」山腰平地)位於高農寨東面。山底多灌木、雜草。山腰有一塊長約5米、寬約4米的平地,上有巨石(長約4米,寬約2.5米)一塊。巨石左側(面朝巨石)頂部長著4株桃樹,底部有一個天然洞穴(長約1.5米,徑深約0.8米,髙約0.6米)。山腰平地以上為杉木林。
從上述三維一體的神聖空間的分布來看,無論是封閉的安壇小屋、半封閉的供桌所在地,還是全開放的「邦滾年」山腰平地,在外在形態上與其他世俗空間無異,其神聖屬性從何而來?是什麼將世俗空間變成了神聖空間?
根據羅馬尼亞神學家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的觀念理解,神聖空間區別於世俗空間的關鍵在於「顯聖物」(hierophany)。Hierophany,源自希臘文hieros和phainein,本意為「神聖的跡象」,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引人此詞用以表達「神聖的東西作為神聖的證明向信仰者揭示其自身」之意。顯聖物是神聖空間神聖性的自我表徵。「每一個神聖的空間都意味著一個顯聖物,都意味著神聖對空間的切人。這種神聖的切入把一塊土地從其周圍的宇宙環境中分離出來,並使它們有了品質上的不同」綜觀宗教的發展歷程,「不論是最原始的宗教,還是最發達的宗教,它們的歷史都是由許許多多的顯聖物所構成的,都是通過神聖實在的自我表徵構成的。」而且,「神聖空間的影響力往往亦是呈輻射狀的,以顯聖物為核心,向周圍散射,離中心愈近,神聖力量愈強烈,愈遠則依次減弱」。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顯聖物既是神聖空間神聖性的自我表徵,也是神聖空間神聖性的核心來源。顯聖物賦予了世俗空間神聖屬性使其變成了神聖空間。
同樣,祭「滾年」儀式中的神聖空間也是以顯聖物為核心,其神聖屬性向四周輻射而生成的。神聖空間一、二的顯聖物分別是神壇、供桌,神聖空間三的顯聖物是由巨石、洞穴、桃樹構成的集合體。
神壇是供奉祖師、神靈和安置兵馬的重要場所,是神職人員法力的源泉,是法脈的重要象徵。神壇,苗族東部方言稱zongx,是巴岱安置陰兵鬼卒之所。東部苗族認為,巴岱和惡鬼相鬥,並非單槍匹馬,而是有千萬陰兵鬼卒相助。巴岱行巫時,要請陰兵鬼卒前來相助,儀式中祈請的神辭比比皆是,諸如「送豬」時巴岱吟誦「陰兵滾仙滾代,纏繞在我身邊滿身;鬼卒彪仙彪嘉,雲集在我身旁滿體。翩翩降臨人間,跚跚下至塵世。降臨人間,來臨塵世啊……等。巴岱出師時,師父往往將自己的陰兵鬼卒贈予徒弟,並安置在神壇上。有了神壇就意味著有了自己的「兵馬」,可以獨立施法了,同時意味著成為法脈中的一員,受到歷代祖師的承認和庇佑。
神壇由布片、法鈴、卜答、竹琴、弓箭等物構成。神壇上的布片有七排,象徵著楊家的七代法脈(楊家是巴代雄世家,至他已是第七代)。法鈴、卜窖、竹琴、弓箭均是安壇時師父所贈,是法脈的象徵。據楊成嶽回憶,他自己36歲(1986年)時,請了附近村寨的巴代雄石老文、石老錢、吳少林、楊其表、龍秋光來安壇。安壇時,師父傳給他弓箭、卜窖、法鈴、竹琴,他贈給每位師父一套衣服、一雙鞋、五斤豬肉作為答謝。不難發現,神壇是布片、法鈴、卜窖、竹琴、弓箭等神聖符號的有機結合,是諸多神聖性的匯聚。神壇的神聖性輻射到以它為中心的整個場域,安壇小屋變成了神聖空間。
供桌的神聖性有時空限制。在時間上,僅限於儀式期間,儀式之前或之後都只是普通桌子。在空間上,是否可以不擺在大門旁邊呢?對此,楊成嶽做出了否定回答,並解釋說:「我們苗族好多活動(法事)都要在門口做。」湘西苗族傳統房屋為五柱三開的木質結構,木屋正面通常只開一道門,即堂屋大門。堂屋大門是人和神靈進出的唯一途徑。在儀式中,供桌左側竹盤內擺放的五穀雜糧象徵著五穀神,正中央的兩層祭壇象徵著五位安壇師父,供桌成為五穀神和安壇師父的同在場域,因而具有神聖性。
「邦滾年」山腰平地神聖性的獲得頗為複雜。其一,「邦滾年」作為髙農寨「神山」的身份早在開村立寨之時就通過一系列的儀式獲得了確認。先祖們在開闢村寨之時,舉行了三晝夜的椎牛合鼓、祭家先、立社廟之後,要請巴代雄做七晝夜的「槓年」(gangbnieal)種由巴岱雄主持的與靈獸溝通、判斷山體龍脈、預測村寨命運的法事,最終確定「邦滾年」是村寨山體龍脈和命脈之所在。緊接著,在「邦滾年」舉行二晝夜的祭「滾年」。儀式是神聖空間形成和獲得確證的關鍵,畢竟「一處所未知的、異已的、未被佔領的領土—這經常意味著是『未被我們自己人所佔領』—仍然是處於一種不穩定的、處於低級的混亂狀態。通過對它的佔領,更主要是通過在這塊土地上的定居,通過從儀式上的對宇宙起源所進行的重複,人類便象徵性地把這塊土地轉變成了一個宇宙。對一塊土地儀式上的佔領都一定總是重複著那宇宙起源的過程……一塊土地可以通過對它的再次創造,即通過對它的聖化從而使它成為我們的土地。」經過複雜而又盛大的集體儀式,「邦滾年」的「神山」身份獲得全體成員的認同,並代代相傳延續至今。
其二,與「邦滾年」其他構成部分相比,山腰平地具有自身的神聖性。這種神聖性是作為顯聖物的巨石、桃樹、洞穴共同陚予的。「人類選擇聖地時並不是隨意的,他們所做的僅僅是在某種神秘徵兆地幫助下去尋找它、發現它。巨石、桃樹本屬自然之物,卻因巨石形似烏龜,其「頭部」無土之處又生長著幾株枝葉繁茂的桃樹,超出了村民的經驗範圍,而被賦予了自然物質以外的諸多含義。高農寨龍老保(男,71歲)回憶道:「我14歲那年(1959年),連續半年沒下雨,好多地方的莊稼、樹都枯死了。又沒有東西吃,好多人都餓死。我們村沒人死,都靠這個桃樹活下來了。」龍老保之說顯然賦予了桃樹救人、助人的品格。此外,村民們認為洞穴是大山神「滾年」的嘴巴,在此處祭祀,既可以方便「滾年」品嘗各種祭品,又能較好地與它溝通。
總之,「邦滾年」山腰平地的神聖性是神山「邦滾年」的神聖性與「巨石、桃樹、洞穴集合體」的神聖性共同賦予的,是高農寨四周山體的顯聖物與山腰平地的顯聖物的結合。「邦滾年」的神山身份決定了祭「滾年」活動只能在山中舉行,顯聖物的神聖性使山腰平地從「邦滾年」的其他構成部分中脫穎而出,成為最佳地點。
三、祭「滾年」儀式中神聖空間的原始宗教觀念投射
神聖空間信仰的產生與原始先民的思維觀念密切相關。由於認識自然的能力有限,對原始人來說「周圍的實在本身就是神秘的。在原始人的集體表象中,每個存在物、每件東西,每種自然現象,都不是我們認為的那樣」,如「懸崖和硝壁,因其位置和形狀使原始人的想像感到驚懼,所以它們很容易由於憑空加上的神秘屬性而具有神聖的性質。江、河、雲、風被認為具有這種神秘的能力。空間的部分和東南西北的方位也有自己神秘的意義。」祭「滾年」儀式中的神聖空間的生成及其神聖屬性的強化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萬物有靈」觀念、禁忌觀念、巫術觀念、祖靈觀念等原始宗教觀念的投射。
(一)「萬物有靈」觀念
「萬物有靈是遠古人類所共有的宗教信仰形式。隨著時代的迸展,世界上很多民族的萬物有靈信仰逐步消失了,而苗族的萬物有靈卻基本完整地延續到了今天並體現在苗族眾多宗教活動之中。湘西苗族自古以來「花有花神、樹有樹鬼、水有水精、山有山靈」的說法是對其「萬物有靈」觀念的直觀呈現,而上述祭山神「滾年」的儀式則是對其「萬物有靈」觀念的生動展演。湘西苗族認為,山神「滾年」是和人一樣的具有喜怒哀樂的生命實體,通過獻祭和祈求取悅「滾年」就能獲得它的庇佑,實現村民平安、村寨富足的願望。湘西苗族不僅將「滾年」視為生命實體,還特別強調對這種生命實體要害或關鍵部位的保護和利用。就儀式中的神聖空間三而言,「邦滾年」被視為高農寨四周山體的「心臟」,山腰洞穴被視為山神「滾年」的嘴巴而受到保護。
「邦滾年」位於高農寨中軸,是高農寨背靠的主山。它山勢獨特,左右各有「哥木景」(山名)、「比哥壠」(山名)護衛,前有眾山朝迎,後有群山跟隨,具有「髙大囫滿」(楊成嶽語)匯聚群山的特點。巴代雄楊成嶽指出,如果將高農寨及周圍山體比作一個人的話,那麼「邦滾年」就是「心臟」。心臟是人的命脈所在,自然的心臟同樣也是自然生命實體的生命命脈,不能有所損害,否則會影響到有賴其生存的人的生命和運勢。受此觀念的影響,「心臟」部位的「邦滾年」成為了髙農寨最重要的山體。
在髙農寨村民們看來,山神「滾年」與人一樣,具有腦袋、軀幹、四肢等部位,且寄居在「邦滾年」山體之中。「邦滾年」山頂是頭部,山腰洞穴是嘴巴,左右兩側的山體交接處是手臂,山腳有兩個高髙隆起的地方是膝蓋……?嘴巴具有「吃」和「說」的功能,村民們認為在此處獻祭,既方便山神「滾年」品嘗祭品,最大限度地娛神;又便於村民們直接領會山神的旨意,更好地獲取現實利益。
(二)禁忌觀念
禁忌是神聖事物其神聖屬性的符號表記,是維護神聖屬性的重要因素。神聖空間是與世俗空間完全不同質的空間,其產生必然伴隨著一系列的禁忌,伴隨著一套特殊的儀式來規範人們在神聖空間裡的行為舉止。正所謂「宗教意識發端於神聖觀念,而神聖觀念和神聖事物必然伴生相應的禁忌規定。禁忌觀念是神聖觀念的本質規定性,有神聖觀念就必然有相應的禁忌規定,而沒有禁忌規定,神聖物就必然與普通凡俗之物無異而不復成其為神聖。」
在祭「滾年」儀式中,對神聖空間的禁忌突出體現在對顯聖物的保護與隔離方面。神壇是供奉祖師和神靈,安置兵馬的重要場所,其禁忌最多最嚴格。自安壇之日起,要時刻保持神壇整潔。巴岱要定期供奉神壇上的祖師、神靈、兵馬,做法事前後都要到神壇前奏稟。其他人不能碰神壇上的任何東西,不能在神壇前吵架。另外,巴岱雄及其家人不能在安有神壇的家中罵雞、鴨、豬、狗等禽畜為「大教哆」(dab joddol即虎狼叨死)。
在臘爾山巴岱雄之間廣為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故事講述家住柳薄鄉禾板村的巴代雄石老文(男,55歲,為掌壇師父,是楊成嶽五位安壇師父之一)家中有兩個會客廳,中堂專門接待人類賓客,偏堂專門接待自然靈獸幻化的「人」。據說,在中堂求見者,為人類,應以茶飯酒肉招待;在偏堂求見者,為靈獸幻化而來,只需拋以生肉。相傳石老文祖上(五代以上)有一位新進門的兒媳在做飯時家中的狗老是纏著她,無意間罵了句「大教哆」,不一會狗就出去了,再也沒回來。公公(巴代雄)做了一場佔卜法事,得知下午有客上門。果然,黃昏時分,來了一位老者在偏堂求見。公公開法眼一看,此乃老虎幻化而成,心中明白狗是被他叼走的,於是先扔一塊生豬肉,再與他交談。問及叼狗的原因,老者回答:「是你兒媳早上做飯時放話送給我的啊!她不是說了一句『大教哆』這樣的話嘛!」這則故事無疑反映了湘西苗族傳統神職人員巴岱雄對其神壇的嚴格禁忌和高度敬畏。
此外,對儀式中顯聖物的禁忌還有很多,諸如供桌要保持乾淨衛生,禁止雞、鴨、貓、狗等禽畜靠近;「邦滾年」山上的樹木不能砍伐,鳥獸不能獵殺;不能踩在巨石上、不能搖桃樹,不能向洞穴中扔汙穢之物,等等。正如涂爾幹(Emile Durkheim)所言,「神聖事物不僅受到了禁忌的保護,同時也被禁忌隔離開來;凡俗事物則是實施這些禁忌的對象,它們必須對神聖事物敬而遠之。可見,這些禁忌無疑能使儀式參與者對顯聖物及其所在的神聖空間產生「敬而遠之」態度,從而強化神聖空間與世俗空間的界線。
(三)巫術觀念
巫術是一種通過一定的儀式表演,利用和操縱某種超自然力量,以影響人類生活或自然界,從而達到預期目的的宗教現象。諸如佔卜吉兇、預言禍福、祈雨求福、趕鬼治病等無一不是以通鬼接神方式來利用和操縱超自然力量以達到預期目的的巫術行為。泰勒在《原始文化》中指出巫術是一種以「巫術的象徵原理」為理論基礎的現象,是以理性的類推程序為根據的邏輯思想體系。弗雷澤在這一觀點的基礎上進一步指出,巫術是一種基於因果律,即相信某一特定的行為必然而永恆地導致特定的後果的「假自然律體系」。這種因果律所包含的「類似法則」和「接觸法則」最終衍生出「模仿巫術」和「磁染巫術」兩種形態。
祭「滾年」儀式中神聖空間的生成,受到了「接觸法則」與「類似法則」等巫術觀念的深刻影響。神壇上的布片、法鈴、卜答、竹琴、弓箭等法器,一般是在安壇時由師父贈予。在安壇過程中,經過師父觸摸、使用、傳遞等形式的接觸,這些普通器物受到其法力的感染而被賦予了神聖性,轉變為神聖器物。神聖空間一(安壇小屋)神聖屬性的獲得,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基於「相信接觸到了的東西就互相感染」的「接觸法則」觀念的影響。神聖空間三(「邦滾年」山腰平地)神聖屬性的獲得和強化更多地受到基於「相類似的東西可以產生類似的東西」的「類似法則」。諸如,在「心臟」部位——「邦滾年」舉行盛大儀式,以期保全村寨這一生命實體的命脈;將祭品擺放在山神「嘴巴」——山腰洞穴處,以便祭祀與通神等。
祭「滾年」儀式中神聖空間神聖屬性的強化,同樣受到「接觸法則」與「類似法則」等巫術觀念的深刻影響。諸如儀式中的「押煞」「定雞」等環節是典型的通過對鬼煞的驅趕以達到庇佑村寨目的的巫術行為。「押煞」時,巫師將一塊藏青色的長布對摺,然後反覆纏繞、攤開,以達到捆綁兇神惡煞的目的,是基於「類似法則」的對布條捆綁作用的發揮。「定雞」時,巫師助手們所用的木杵和長短笤帚本是生活用具,經過巫師的傳遞,受到「感染」從而具有了法力,成為了法器。「定雞」過程中的捶擊、打掃之舉,既是日常生活中清掃行為的重複,也是對驅趕鬼煞的模擬,明顯受到「類似法則」的影響。再者,儀式中以兩個草偶分別代表日神和月神,並在「送神」環節將其燒掉,也是典型的基於「類似法則」的巫術行為。
(四)祖靈觀念
祖靈觀念是原始時代宗教崇拜的產物,普遍出現在各民族的原始信仰之中。湘西苗族認為,人有好死(正常死亡)、醜死(非正常死亡,諸如墜崖、上吊、服毒、溺水而死)之分,故鬼魂有「滾汝」(好鬼)、「滾夾」(醜鬼)之別,唯有「滾汝」能回到祖居地與祖先團聚,進入祖先之列,「滾夾」則遭受驅趕,無處安身,也無緣受到後人供奉。因此,祖先都是潔淨的、善的,不僅過著形如俗世的生活,而且還能察看世間百態和庇佑生者。生前為巫師的「滾汝」,成為祖先後,不僅地位要高他者一等,而且還具有更強的庇佑後人的能力。
湘西苗族祭「滾年」儀式的主要部分是對祖靈的祈請,儀式中神聖空間神聖屬性的獲得也與祖靈信仰息息相關。從儀式環節而言,整場儀式有六個環節,其中,「開壇請師父」「請五穀神和家先」「法師藏身與請神」「押煞」「回壇」五個環節都需要祈請歷代祖師、安壇師父、家先及神壇諸神。從儀式中的神聖空間來看,神聖空間一(安壇小屋)是歷代祖師、安壇師父、神壇諸神的同在場域,神聖空間二(供桌所在地)是五穀神和家先的同在場域。
英國著名社會學家與哲學家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在其著作《社會學原理》中從「最廣大的意義」上界定了祖先的含義,他認為祖先的意義不應局限在血緣關係上,還可包括氏族或部族的遠祖、知名的領袖、享有盛譽的巫醫、卓越的異鄉人等。根據這種觀點,儀式中所祈請的家先、歷代祖師、安壇師父、神壇諸神均可視為「最廣大的意義」上的祖靈,祭「滾年」儀式則可視為巴代雄向與他有血緣關係的家先和與他有擬血緣關係的歷代祖師、安壇師父、神壇諸神借力來驅趕鬼煞並向山神獻祭的行為。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儀式的中心環節是向山神的獻祭,但儀式的關鍵部分卻是對祖靈的祈請,畢竟,獻祭山神要以獲得祖靈的幫助為前提。
結語
顯聖物是神聖空間神聖性的自我表徵和核心來源,湘西苗族祭「滾年」儀式中三個神聖空間的神聖屬性源於不同的顯聖物。儀式中神聖空間的生成及其神聖屬性的強化,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萬物有靈」觀念、禁忌觀念、巫術觀念、祖靈觀念等原始宗教觀念的投射。值得注意的是,儀式中神聖空間的生成及其神聖屬性的強化受祖靈觀念的影響較大,一方面,對祖靈的祈請是對山神「滾年」獻祭的前提,也是儀式的關鍵部分;另一方面,儀式中有兩個神聖空間均是「最廣大的意義」上的祖先的存在場域。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祭「滾年」是湘西苗族自然崇拜的典型形態,也是湘西苗族祖先崇拜的隱蔽形式。
【注】文章原載於《青海民族研究》2017年第3期
責編:李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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