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家們對於黃背心運動不同尋常的樣式、符號和行事感到驚奇和困惑。每個人都認識到了其抗議的激進、決心和非凡的持續時間,但他們的運動在很多方面仍然是一個奇怪的、無法歸類的對象,要麼被天真地理想化為革命的宣示,要麼被模糊地貼上危險和潛在「原法西斯主義」的標籤。左右兩派都支持黃背心,但黃背心運動宣稱自己是獨立的,不接受任何政治力量代表或「復原」。拒絕任何形式的代表既是他們的優勢也是弱點,至少短期而言如此。
事實是,黃背心運動不能用政治分析的傳統範疇來解釋。他們不能被嚴格地描述為反動的」布熱德主義」(Poujadist)運動【1】。在由懼外心理、種族主義和激進民族主義興起所塑造的政治時刻,他們沒有尋找替罪羔羊,也沒有呼籲驅逐移民和難民,也沒有希望保護被認為受到威脅的」國民身份認同」。相反,他們提出了社會不公的問題並視之為對民主制度和社會凝聚力的威脅。他們這樣做的時候是要索求是一種社會身份而非族裔身份。當媒體採訪他們的時候,他們不會談及自己的祖籍,而是他們的職業:工人、護士、教師、創業者、售貨員、司機、失業者等。
社會平等在歷史上是一種左翼的價值觀,但不屬於左翼文化。他們既不知曉它的符號——示威集會中沒有紅旗——也沒有採用左翼的組織形式。他們的反抗完全存在於工會之外,儘管最近出現了有限的趨同。他們不是以一個同質的階級主體而是以一個異質的、多元的團體而行動。他們當中有很多人平生第一次參加示威或抗議行動。他們的標誌不是一面紅旗,而是一件黃背心:這讓他們在一個迫使他們處於公眾漠視和社會苦難的世界中得以顯現。他們似乎沒有意識到黃色的政治象徵意義:黃色在上世紀初是法國」革命右翼」(les Jaunes)一種元素的象徵,這曾被鑽研歐洲法西斯主義歷史的以色列政治學學者史登海爾(Zeev Sternhell)細心地研究過。一個世紀以後,這個顏色的意義已經改變了;紅色已經失去了其大部分的象徵力量。
根據一些歷史學家的看法,黃背心以社會正義和平等的名義所進行的抗議,揭示了群眾的」道德經濟」(moral economy)(這個概念由英國歷史學家愛德華·帕爾默·湯普森(E.P. Thompson)為描述在工業革命時期的社會反叛而提出的概念)。這種比較或許是恰當的,但這也可以被詮釋成巨大政治倒退的反映:兩個世紀的左翼歷史被當作無用的過去被人忘記、無視和放棄。黃背心示威沒有提及一八四八年革命、巴黎公社、抵抗運動或五月風暴。相反,他們採用了法國大革命的某些符號:無套褲漢、人權與公民權、處死國王等等。這是不是回歸到舊制度下的社會抗議?我不知道,但這種歷史記憶的缺失肯定證明了很多左翼符號的侵蝕和弱化。
另一方面,黃背心一點也不古老,有很現代的特徵:他們透過社交媒體建構運動,利用臉書作為抗衡電視臺信息的工具,把網際網路當作一個共同的組織者,這很像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革*命。他們把政府針對他們所謂的破壞公物的宣傳轉化成反抗警察暴力的運動,他們最新的示威遊行之一是由數十名被警察傷害和致殘的黃背心成員揭幕的。他們聲稱繼承了法國大革命的遺產,但他們的運動的很多特徵與佔領華爾街、西班牙的反緊縮運動和法國的不眠之夜有明顯相似之處。
有些批評家把黃背心視為一種新形式民粹主義的表現方式。在某些方面,這是正確的,就反對精英代表人這方面而言:馬克龍被稱為是」超級富豪」的總統,是金融精英的化身。但同時他們明顯地擯棄了古典民粹主義的很多特徵,特別是民族主義和魅力型領導。瑪麗娜·勒龐(Marine Le Pen )抑或讓-呂克·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都無法代表他們;他們堅決捍衛自我代表的原則,以實踐某種橫向民主為傲。這是為什麼,哲學家艾蒂安·巴裡巴(Etienne Balibar)認為,黃背心正創建一種」反民粹主義」(counter-populism):一種民主和橫向的、而非縱向和威權的民粹主義,一種行動者(actors)的而不是追隨者的民粹主義。
黃背心運動未來可能的發展是不可預測的。所有民調都顯示他們很受歡迎,獲得大多數法國公民的支持,但他們代表和動員的只是公民社會的一部分。只要他們聲稱是」人民」的化身,這一部分無疑是龐大的、多元的以及理論上是無邊界的,因為他們假裝體現了「人民」,但他們不能靠單打獨鬥就能勝出。一場成功的運動要包括並動員法國社會的其它階層,從大公司工薪人員到公務員以至大中學生以外的」市郊青年」(les jeunes des cités)。一個反對新自由主義的新的」社會集團」(social bloc),以葛蘭西的範疇而言,尚不存在。然而,很明顯的是,埃馬紐埃爾•馬克龍創建霸權主義新自由主義「歷史集團」(historical bloc)的計劃失敗了。馬克龍試圖把新自由主義作為社會的經濟模式和公民的人類學模式(一種由消費、擁有、個人主義和競爭構成的模式)加以推行。馬克龍在不到兩年前成功當選的時候被視為未來的領路人——聰明、有文化(很多愚鈍的記者把他描述成一個哲學家)、精力充沛、有時代氣息——他很快就淪為一個備受鄙視和憎恨的政客:」超級富豪」的總統。當前社會上抗議的焦點在於他強烈支持廢除已經成為社會不平等的象徵的」富人稅」(ISF)。
馬克龍把」超級富豪」視為一種進步的先鋒,是普通人的榜樣。在所有黃背心示威中,他把進步視為自富人」滴漏」(le ruissellement)到窮人的自然流動的觀點在所有黃色背心的示威活動中都受到了嘲笑和嘲弄。他把法國變成歐洲勝利的自由主義之都的工程已經摔得粉碎。馬克龍得益於第五共和國的制度而在國會內佔有大多數議席,他或許能夠完成他的任期,但馬克龍主義是失敗了。
他似乎已經放棄了以讓步與解釋其政策的有益影響來阻止示威的念頭,而決定以暴力鎮壓來彌補合法性的缺失。這就是最新的「防暴」法律的含義,這些法律加強了2015年恐怖襲擊後已經採取的「例外狀態」措施。在這情況下,他」朱庇特式」的新自由主義作為一種專制的波拿巴主義被保留下來。他的總統任期肯定會是阿爾及利亞戰爭以後最具壓制性的。
馬克龍主義作為一套社會工程的失敗是黃背心最大的成就之一。很多參與者認為,運動的意義超越了它的訴求。集會不僅僅是行動的形式,它成為了新的社會實踐場所:人們總是習慣獨自生活,視他們面對的困難是個人問題,他們在這裡發現了團結、互助、友愛等集體價值,這被哲學家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稱為」感性分享」(le partage du sensible)。他們發現了對抗個人主義的一種群體感覺,而這正是自我解放的關鍵。
在法國,直到現在,新自由主義的主要替代品是保守的、民族主義的和後法西斯的民粹主義。如今,黃背心描繪了一個基於社會平等和橫向民主的不同出路。他們正在經歷新的機構形式和集體審議的新做法,這不僅涉及到普通人的智慧和創造力,而且也涉及到他們的天真和偏見。這種模稜兩可特性的象徵是當他們裝作是一場」非政治化」的運動時,那是一種充滿多重和自相矛盾含義的聲明。一個沒有任何傳統和歷史記憶的自我組織的運動從自身經驗和錯誤中學習,不接受外來的教訓,有自己的學徒期。不幸的是,我不確定他們是否還有足夠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