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城以北五十裡,百草谷。
清晨時,谷裡居民奔走相告,桑家女兒薄荷在山下撿了一個男人。
谷中人都擠到桑家看稀奇,有人悄悄揶揄薄荷,說她恨嫁,逮著個活的男人就往家裡拖。
薄荷也不惱,笑眯眯地說:「被我撿到了就是我的男人,沒準兒過幾天我就能請大傢伙來喝喜酒了。」
來人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自討無趣,只得悻悻離去。
說起桑家女兒薄荷,百草谷乃至涼城無人無知,無人不曉。薄荷自幼天賦異稟,天生陰陽眼,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陰物。她被遊歷道士收為女徒,習得驅妖通靈之術,成了附近聞名的捉妖師。
正常人都不樂意跟陰氣太重的人打交道,再加上薄荷性子跳脫,古靈精怪,實在不是一個端方持重的媳婦好人選。故而她到了及笄之年,依然沒人敢上門提親。
薄荷的親事成了桑家父母的心病,他們四處求人,託媒人給自家女兒說親。附近嘴皮子最溜的媒婆出手摺騰了兩年,愣是沒能給她說上親事,差點砸了招牌,嚇得每次見了桑家人都繞道走。
送走看熱鬧的人後,薄荷才回房去護理床上撿來的男人。他一身朱紅衣衫被血浸得透溼,後背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
薄荷看他身段頎長,面容俊朗,心中不由得歡喜。再看到他沒有束髮,說明還未婚配,頓時眉開眼笑。
桑家父母聽說女兒撿回一個男人,急得大罵她胡鬧。她的親事本就艱難,萬一壞了清譽更無望。
在薄荷一番循循善誘下,他們再看朱辰砂朗眉星目,氣度不凡,自家女兒無疑是高攀了。若真能成了好事,倒是了卻一樁心病,他們索性睜隻眼閉隻眼任由薄荷折騰。
床上的男人醒來時,薄荷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她給他端了一杯水,待他緩過神後問:「你是何人?家中高堂是否安好?可曾婚配?」
男人低頭掃了一眼自己身上被換過的粗布麻衣,神色不變地答道:「朱辰砂,父母已仙逝,未曾婚配。」
薄荷擊掌說:「天助我也!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相公了,今晚就拜堂入洞房。」
朱辰砂目瞪口呆,趕緊推辭。
薄荷卻一口咬定,他是自己撿回來的,就得以身相許。
朱辰砂頑強地掙扎道:「我身上還帶傷呢,你.」
至於這麼急嗎?
薄荷仔細查驗了一番他後背的刀傷和臉上的紅色皮疹,不甚在意地揮手道:「不就是刀傷和麻疹麼?我包管治好。成親你湊個人頭就行,剩下的事我來安排。」
朱辰砂本就受了重傷,又被薄荷點了穴道,無法動彈。薄荷強摁著他的腦袋完成了拜堂之禮,隨後讓人將他抬進洞房。
當夜,龍鳳燭火光跳躍,薄荷看著床上被五花大綁的男人,思考著接下來該怎麼辦。她本想下山搶個男人徐徐圖之再成親,沒想到運氣賊好,剛下山就遇上目標。再看這男人長得如此好看,她見色起意,強迫他先拜堂。
說不定兩人掛著夫妻的名頭能處出一些感情呢?
薄荷走近床邊,揪掉朱辰砂嘴裡的布條說:「你別吵嚷,我不會害你。」
她又揪著朱辰砂身上的麻繩,有些苦惱地想若是解了繩子,只怕這男人立時就要逃走。
朱辰砂看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胸口處,頓時變了臉色:「小姐請自重,我不能.」
性急的薄荷驚訝道:「你不能什麼?」她的目光在男人身上巡視一番,「難道.難道你竟不能人道?」
朱辰砂頓時黑了臉:「.」
他本想說婚姻大事該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決定,經六禮而成,哪有這樣草率的?不料這姑娘張口就讓他感覺五雷轟頂,這說的是什麼話?簡直是對男人赤裸裸的侮辱!
成親後三天,薄荷終於願意給朱辰砂解綁,給他自由。
朱辰砂問道:「你不怕我跑了?」
薄荷指了指掛在床頭的五帝銅錢劍和陰陽鏡說:「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煉妖通靈的捉妖師!你一旦逃了,我就讓那些女妖纏著你,讓你天天入洞房,夜夜當新郎。」
朱辰砂無語扶額。他這到底是做了什麼孽,竟遇上這麼一個不知廉恥的女人?
薄荷仔細打量著他臉上和脖子上的麻疹,手中也沒閒著,麻利地給他配藥。
朱辰砂苦笑道:「不用忙活了,我這病已經延續半年有餘,吃過的湯藥無數,卻毫無起色,倒像是中邪似的。」
薄荷嗤笑一聲:「絕不可能是中邪!倒似是有人故意給你餵錯了藥,麻疹出疹不暢,毒素還留在體內,自然好不了。」
朱辰砂又一次目瞪口呆:「你如何得知這些?」
薄荷嘆氣,指著腦袋說:「用腦子想的。麻疹並不難治,你的病情卻綿延許久,必定是有人從中作祟,而且是你身邊信任之人。我乃薄荷一族傳人,解毒透疹最拿手,包管能讓你身上的麻疹迅速透發出來,儘快康復。」
朱辰砂剛想道謝,薄荷又嘆息:「你傻成這樣,難怪被人追殺得滾下山來。要不是我撿你回來,只怕你這會兒已經被剁成肉醬餵野狗了。」
朱辰砂羞憤得臉色漲紅,道謝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薄荷用自己種植的鮮薄荷,配合荊芥、牛蒡子、蟬衣共同入藥,讓朱辰砂連服半月。朱辰砂頭面部的疹毒迅速發出來,眼部紅腫畏光的症狀漸漸消失了。就連他幼年時因為瘰癧之症留下的後遺症,也被薄荷調理好了。
朱辰砂激動地向薄荷道謝。
薄荷說:「我可不是白白幫你治病,你今晚得陪我上山。」
朱辰砂問道:「上山幹嘛?」
「捉妖。」
朱辰砂被薄荷逼著一起上山捉妖,雖說他是一個大男人,可三更半夜來荒山野嶺溜達,心裡也不免有些忐忑。
山頂朝南面陰氣重,老林是陰邪之物最愛藏身的地方。薄荷尋了塊木板讓朱辰砂坐著別動,她自個兒舉著陰陽鏡在附近轉悠。
朱辰砂百無聊賴,低頭間發現墊在自己屁股底下的竟是一塊棺材板,嚇得他彈跳起來,對著這座不起眼的野墳連連告罪:「罪過罪過,在下不是故意冒犯的。」
隨著他的告罪,墳頭竟然咔嚓一聲塌陷了。
不一會兒,朱辰砂隱約聽到薄荷的呼喊聲,他奔過去一看,只看到薄荷似乎在與某個看不見的東西打鬥。
薄荷喊道:「快快快,過來幫我。」
朱辰砂嘴裡問著怎麼幫她,腳下已經下意識地朝她奔跑過去。
薄荷一把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指尖上狠狠咬一口,吸了一些血噴在她的銅錢劍上。銅錢劍瞬間精光四射,精準地朝那看不見的東西刺去。
隨著一聲慘叫,薄荷的法寶葫蘆從她後背飛出繞了一圈,一切歸於平靜。
薄荷在葫蘆上貼了一張符籙,筋疲力盡地踉蹌了一下,朱辰砂趕緊扶住她。
薄荷抬眼看他:「你看到了吧?今晚遇上一個老傢伙,幸好我有先見之明把你帶來,不然我的小命就得交代在這兒了。」
朱辰砂默然。他是正常人,那些妖邪之物他根本看不見,他今晚跟出來就只看了個空虛寂寞。
回程路上,薄荷看到朱辰砂剛才坐過的地方墳頭塌了,樂不可支道:「你屁股還挺大,把人家的房門都坐塌了。」
朱辰砂:「.」
不是她讓他往那兒坐的麼?
薄荷又樂道:「塌了好!誰讓他上次嚇唬我。下回他再嚇我,你直接把他老窩端了。」
朱辰砂嘆息,感覺這姑娘心眼兒忒小,睚眥必報。自己成了為虎作倀的惡人。
三個月過去,朱辰砂身上的傷基本好了。他每天都要跟著薄荷外出捉妖,累得根本沒有心思去想身上背負的血海深仇。
朱辰砂曾問過薄荷,別的姑娘空閒時種種藥草、繡繡花,為何她這麼熱衷於捉妖?
薄荷頭也不抬地說:「為了掙錢買相公。」
朱辰砂被噎了一下,不死心地問:「買了.男人呢?又如何?」
「生兒育女,養大兒女後再讓兒女孕育後代,這樣我們桑家的血脈就能延續下去。桑家人丁凋零,這一代五房人只得我一根獨苗苗。百草穀穀主說了,如果我再不成親,她就要給我指定一個男人成親,所以我才飢不擇食在路上撿了你。」
飢不擇食?
朱辰砂的額角抽了抽,感覺氣得肝兒疼。
薄荷抬頭拍了拍他的肩:「你任重道遠啊!我們桑家開枝散葉就靠你了。你養好傷就該幫助我生娃,我們家可不養閒人。」
朱辰砂傻眼,敢情他就是一隻負責繁衍後代的雄性而已?
過了數月,薄荷跟朱辰砂出任務經過涼城時,看到城門口張貼著一張告示:青梅山莊的莊主得了怪病,常常驚悸癲狂,大呼頭痛。現張榜求良醫,若能讓莊主痊癒,酬謝萬金。
薄荷看到「萬金」倆字,頓時兩眼放光,對朱辰砂說道:「若是我能醫好那勞什子莊主,掙得萬金買十個八個相公,我就不信生不出十個娃娃。」
朱辰砂黑了臉:「你活著就只有為了生兒育女嗎?」
薄荷覺得莫名其妙:「生孩子就是我們整個家族的大事啊!就連涼城城主夫婦都盯著我的親事,我怎能不急?」
朱辰砂惱怒地瞪她一眼:「你可別胡來!」
薄荷沒臉沒皮地嘻嘻笑:「那你跟我生孩子,我就不找別人胡來。」
朱辰砂臉色鬱郁,看著那張求醫榜失神。
兩天後,朱辰砂悄悄離開了百草谷。
薄荷站在稀薄的晨霧裡,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發呆。
桑母問她:「就這麼放他走,你不後悔?」
薄荷苦笑:「當然後悔,可是我留得住他嗎?當初他找上我,不就是為了這一天?」
從看到朱辰砂臉上的麻疹時,她就知道自己撿到他絕不是偶然。薄荷能解毒透疹、疏肝理氣,對麻疹和瘰癧有奇效,偏就那麼一個男人出現在她面前,巧合得讓人不敢相信。
她明知道他可能是在故意在那裡等著她,可她還是將他撿回家,醫治好他。
她執意帶著他捉妖歷練半年,本以為能日久生情留住他,卻沒想到他還是不告而別。
薄荷懨懨了一段時間,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兒。直到聽說青梅山莊的莊主因為驚悸過度,心智失常而跳湖溺亡,她才扛起她的五帝銅錢劍和法鞭鑽進深山老林捉妖去了。
那段時間,作祟妖物聞風喪膽,紛紛叫苦不迭,互相打聽著哪裡來的瘋癲女人,攪得整座山林裡不得安寧。
十天後,薄荷從山林裡跌跌撞撞地奔出,身後有沖天妖氣朝她瀰漫過來。她奮力抵抗了一陣,終究還是跌坐在地。
就在這時有人朝她飛撲過來,抬手將她摟進懷裡。那團黑霧一般的妖氣似乎碰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倏然扭轉了方向逃竄而去。
朱辰砂不滿地蹙眉道:「你自己多少斤兩心裡沒數?怎麼還跑來這裡招惹這種萬年妖物?」
薄荷的嘴角沁出血來:「有人出高價滅它,自然得來。」
朱辰砂怒道:「你為了掙錢買男人,連命都不要了嗎?」
薄荷垂頭,可憐兮兮地說:「我今年十八了,是方圓兩百裡地年紀最大的姑娘。我再不買相公孕育後代,我們薄荷一族就要滅族了。」
聽到「滅族」兩字,朱辰砂的眼裡閃過一抹沉痛。他默默地將薄荷顛上背上,背著往百草谷的方向走。
薄荷的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他明明已經報仇雪恨,卻不來找她。她若不來招惹大妖物,用性命為餌,又如何能釣得出他來?
薄荷趴在朱辰砂的背上,問道:「你用什麼法子逼他自己跳湖的?」
朱辰砂的腳步頓了頓,心知她早已知曉他的來歷,說:「沈青一脈天生患有痰熱驚癇的病症,而我們硃砂一族能鎮心安神,再配上豁痰定驚的天竺黃、膽南星等同用,能抑制他的病症。他為了一已之私,不惜屠戮我整個家族,想用邪術提煉我們的精魂,根治他們的頑疾。」
薄荷聽得眼圈泛紅。
朱辰砂也哽咽得說不下去。他自幼養尊處優,哪曾想過人心險惡至此?家族一夜之間覆滅,他再不是那個錦衣玉食的朱公子,而是苟且偷生的朱辰砂,肩負著重振家族的重任。
硃砂能解毒,但服用量多了便變成毒物,能在短時間內讓人腹腔溢血潰爛。
他裝作郎中上沈家,藥方開得中規中矩,卻在煎藥時滴入自己的指尖之血。他是硃砂一族傳承之人,指尖之血精純無比。沈青服了藥,短短兩天便毒發失智,瘋癲跳湖。
朱辰砂問薄荷:「你說要找個男人生兒育女的話,還算數嗎?」
薄荷樂了:「我可不是隨便的人,我找男人也是有要求的。」
朱辰砂突然停下腳步把她放下來,正視著她問:「我這樣的男人,符合你的要求嗎?」
薄荷抬手掐掐他的臉,又捏了捏他的胳膊,故作勉強道:「還行吧,湊合著用。」
朱辰砂被氣笑了:「正好我的家族也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急需有人為我族開枝散葉,你任重道遠啊!」
當夜,兩人迎來了遲來的洞房之夜。
事後,朱辰砂突然出聲問:「當初你為什麼對我出手相助?難道你真的對我一見鍾情?」
薄荷笑嘻嘻地說:「我當時真的就只是想撿個男人回來繁衍後代而已,沒想到剛將你拖進門,我院裡那些妖物全都嚇得魂飛魄散,四散逃命。我才知道你是純陽體質,百邪不侵。我趕緊押著你拜堂成親,以後出門捉大妖物就帶你一起,你就是我的尚方寶劍、免死金牌啊!」
朱辰砂啼笑皆非。還真是如此,硃砂能闢邪,不懼陰邪之物,開光、畫符、煉丹、鎮煞都非用硃砂不可。
他們這樣,算不算天作之合?
數月後,薄荷懷孕,氣呼呼地對朱辰砂說:「外頭那些人竟然說我們倆成親是好白菜被豬拱了,我夫君這等才情品貌,怎麼就是豬了?」
朱辰砂淡定地安撫她:「夫人,你想多了,他們說的好白菜是指為夫。」
薄荷傻眼,嗷嗷叫著撲過去打他。
朱辰砂順勢抱住她倒在床上,摸著她圓滾滾的肚子,覺得家人喪命後空蕩蕩的胸腔,終於慢慢又填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