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的「熱度」大約源起於一場有關名人名言的討論。袁枚的《隨園詩話》說清代畫家鄭板橋極為推崇徐渭,自命「青藤門下牛馬走」,還將它刻成一枚私印。這枚印沒有出現過,不過人們對於徐渭其人好奇起來。
一位專攻花鳥的畫家好友每每提及徐渭,神色總要緊張起來,他同我說:畫了一輩子寫意,比到徐渭那裡,筆下的萬樹千花還不如他的一片草有精神。一切才氣在他面前都暗淡無光。徐渭,太燦爛了!
作為明代潑墨大寫意的開山鼻祖,徐渭衝破了前人蔭襲的種種藩籬,徹底拋棄傳統工筆技法的約束,以一種狂飆突進的姿態將花鳥畫的抽象境界提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此一代畫風深刻影響了八大山人、石濤、鄭板橋,餘波遠至齊白石、潘天壽和李苦禪。
他總是駕馭著一股蒼茫的豪氣在紙上縱橫驅馳。勾與點在挑撥中落地生根,潑和皴在戲謔間相生相隱,黑和白的角力被導演得如此收放自如,張與馳的格局被調教得那麼乖巧熨帖。看徐渭的畫,不是看四百年前紙上的一垛墨,而是看被圍困了四百年的一隻蟹,苦思了四百年的一步棋,孤鳴了四百年的一枚老蟬。
每一滴墨都有它的歸宿,每一片留白都潑得恰到好處,一切都在呼吸,一切都發揮到了極致。
每次看他的畫,即使想像已經做好了準備,仍不免要被其樸拙的筆勢所震撼。徐渭作畫,終其一生都在躲避多餘的排場、刻意的精緻,不事雕琢、不講圓潤、不要偽裝,因而具有一種原始的蠻性之美。
他不屑於建立宏大的背景,他的背景就是寂寥的空曠,只是順手拗了一把草、一捆竹、一面蕉葉扔進這空曠裡,任他們隨意生長。這些草木在泥地裡撕扭,在頑石間倒伏,它們破斷、枯燥、披頭散髮、無依無傍,不想叫人欣賞,然而這雜亂中又蘊含了無窮的生機,仿佛往紙上隨便潑一瓢水,一切又能重新茂盛起來,開枝散葉,讓人玩味、欲罷不能。
明 徐渭 《驢背吟詩圖》 紙本水墨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黃賓虹曾經說過,「西畫以能品為極點,國畫以能品為起點」。此言不虛。西方繪畫孜孜以求的是技法上的精緻和形象上的逼真,然而對於中國傳統的文人畫來說,這可能只是藝術境界上的起步階段,後面的路還很長。真正要做到「大巧若拙、返璞歸真」這八個字,對於畫家在技法、思想、閱歷,乃至壽命上的要求皆不尋常。
這使我聯想到,金庸先生筆下的少林寺作為中華武學的正宗,極其講究循序漸進,小和尚從長拳練起,幾年一個臺階,歷經羅漢拳、韋陀掌、金剛掌,要花上四五十年方可一窺易筋經的門徑。有太多的武學奇才,都因為年老力衰而無法登頂。那徐渭呢?據說他五十歲才開始學畫。他又是何時登頂的?我說不上來,也許他就是那個頂峰。
內容整編自:高澈《「四聲猿」喚文長痛——徐渭的一生》《藝術品鑑》2019年11月刊,感謝藝術品鑑雜誌及作者提供資料,如有問題私信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