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宏剛
徐渭(1521年——1593年)字文長,號青藤老人,明朝紹興府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士,是中國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可以比肩王維、蘇軾的藝術全才,在中國美術史上的地位很高,對後世藝術家產生的影響十分深遠。
徐渭對中國美術史的最大貢獻主要體現在兩點,書法和繪畫上各佔一個。
在書法上,他開啟了明朝書法家「尚態」的書風。
在繪畫上,他創造了「潑墨寫意畫」技法。
要深入了解徐渭的這兩大貢獻,首先需要對他的人生經歷和當時的文化背景做一個簡單的梳理,才能真正理解他的藝術貢獻。
在晚年,徐渭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這句話既是他對個人一生的藝術成就的總結,也是他的人生信條。可以看出,他是按照一名標準文人的要求,窮其一生來訓練自己的綜合修養的,並樂在其中。
徐渭出生在一個大家族,但從明世宗嘉靖年間開始,紹興徐家已經走向沒落。青少年時期的徐渭,被家族寄予厚望,希望他寒窗苦讀後再進入仕途,然後光宗耀祖。少年徐渭發奮讀書,這樣一路走來。
為了完成家族的重託,也為了把自己塑造成全才,徐渭開始接觸書法、詩詞、繪畫、音樂、戲曲、收藏等諸多學問,很快把自己訓練成遠近聞名的神童。早在19歲,他就考中了秀才。然而,此後他連續趕考8次,一直考到40歲出頭,卻一次也沒有考中,這無疑成為他心頭難以釋懷的心結。
然而,這還不是對他最致命的打擊。
嘉靖三十三年,33歲的徐渭以幕僚的身份,跟隨浙江巡撫胡宗憲(1512年——1565年)奔赴戰場,抗擊進犯浙閩沿海地區的倭寇,他的軍事才華得到了廣泛認可。
從這次行動,徐渭似乎看到了仕途之路不通後,自己實現人生抱負的另一條途徑。
文人具備軍事才華在明朝末期並不稀奇。明朝末期局勢混亂,生活在這樣的年代,要想精忠報國,必須做到文武雙全才有更多希望,這一點徐渭看得很清楚。
所以,在年輕時徐渭不僅樹立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崇高情懷,還博覽群書,認真研讀過《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六韜》等兵書,積累了豐富的作戰理論,最終在抗擊倭寇時派上了用場。
事實上,依靠抗倭時的優秀表現,徐渭最終進入了浙江總督衙署,算是真正踏入了仕途。但是,他跟當朝奸臣、宰相嚴嵩(1480年——1566年)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哪有什麼好結果?
胡宗憲在1565年被陷害後,44歲的徐渭即刻失去了靠山,再加上他每次科考都名落孫山,一個又一個打擊讓他心灰意冷,精神受到了極大刺激,他甚至想通過自殺讓自己得到解脫。
經過多次心靈掙扎,徐渭並沒有走向不歸路,也沒有自暴自棄,最終選擇了回歸藝術,希望藉助藝術走完餘生。
可以說,追求藝術是徐渭後半生唯一的人生動力,只有全身心地投入到寫字、畫畫、作詩中去,他才感到生命的真實。
也是在晚年,徐渭看到許多藤本植物為了能夠活下去,不惜曲折迂迴,纏繞在其它高大的植物上,奮力向上生長,最終見到了燦爛陽光和新鮮空氣。青藤且如此,我徐渭為何不能?於是,徐渭把自己的號改為「青藤老人」。
用上青藤老人的名號後,徐渭在藝術探索上茅塞頓開,終成一代大師。他的號比他的名字更有名,因之,後世書畫家都喜歡稱他為「徐青藤」。
尤以清代藝術巨匠鄭板橋和現代繪畫大師齊白石,對徐渭最為崇拜。鄭板橋曾自治一枚印章,內容為:青藤門下牛馬走。齊白石曾作詩一首:青藤八大遠凡胎,缶老衰年別有才。我願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轉來。
後人把「尚態」作為對明代書法整體風格的評價,這裡的「態」,特指書寫形態。
綜合來看,明朝書法家在書法藝術開創性的探索上,整體成就不如魏晉和唐宋。明朝的書法家找不到更好的創新方法,只能從字體形態上改造書法。
當然,這跟當時的文化背景有很大關係。科舉考試在明朝非常盛行,考官對考試卷面的整潔程度要求很高,書生們為了應對這個要求,只能中規中矩地寫字,不求在書法裡發揮與眾不同的個性,只求把字跡寫得端莊漂亮,贏得考官的認可。
所以,明朝絕大多數書法家的字,喜歡追求妍媚、甜俗、秀麗、工整的書寫特徵。這種字被稱作「館閣體」,在明朝十分流行。
徐渭因為人生失意,經歷了許多打擊,他需要用藝術釋放自己心中的積憤和苦悶,在他眼裡,從不認為「館閣體」是一種書法,因此,他無視「館閣體」的束縛,在書法創作中,儘量表現自己的個性,把書法線條作為抒發情感的工具,進而跟同時代其他人拉開了距離。
如果說明代的書法如同一個溫婉娟秀的少女,那麼,徐渭的書法就如同一個粗魯野蠻的壯漢,完全顛覆了同時代人的審美趣味。
整體來看,徐渭的書法在明代獨樹一幟,體現出「野」和「怪」兩大特徵。
其一,徐渭書法裡的「野」,體現在書寫風格上。
徐渭在用筆上誇張、肆意,不講究約定俗成的筆法。書法上的提按頓挫都有規矩,每一個筆畫寫多長,筆畫之間的間距留多少都有要求,但徐渭不這樣寫,他給筆法上融入充分的自由,有時會故意寫出看起來張牙舞爪的線條,仿佛在表達離經叛道的個性,以及宣洩憤憤不平的怒氣。
其二,徐渭書法裡「怪」,主要體現在字體形態上。
徐渭故意打破書寫中的協調性,不按套路出牌,完全按照「館閣體」書法審美趣味上的反方向在行進。並且,在許多單個結字上,他故意把字體上半部的線條寫得肥碩,把下半部寫得纖細,上下對比後,給人一種頭重腳輕之感,這勢必會讓人覺得很怪異。
由於既「野」又「怪」,讓他的字看起來狂野張揚,給觀者滿目狼藉的感受,但又有一種雄渾蒼茫的味道,在氣勢和衝擊力上都很強,這是「館閣體」書法根本比不了的。
徐渭在繪畫上創造的「潑墨寫意畫」技法,無疑是對書法的另一種補充,也是他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創作這種畫時講究一氣呵成,先通過深呼吸來「運氣」,接著大筆一揮,勾勒出物象的大致輪廓。或者直接用水墨在紙張上潑灑出大致圖形,等畫面上的水墨快要乾燥時,再用濃墨覆蓋,然後用皴擦點染技法稍作修改即可。
由於水和墨在宣紙上的漬化速度不一樣,水比墨快,所以,畫面上會形成水墨看似交融又似分離的神奇效果,層次感非常鮮明,給觀者酣暢淋漓的視覺感受。
徐渭是中國美術史上第一位使用了「潑墨寫意畫」技法的畫家,這個開創性的貢獻讓他註定會名垂青史,後來的朱耷、鄭板橋、張大千等大師,都是「潑墨寫意畫」的高手,他們的藝術淵源都來自青藤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