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春夏之交,有兩件事印象深刻:一是田地裡的麥子熟得特別慢,二是供銷社賣青鱗魚的次數特別多。
那年,我剛滿八歲,正值上學的年齡。「賣魚啦!社裡賣魚!」聽到鄰居的吆喝聲,姥姥就找個小盆或辮子簍出來,塞給我幾角錢,讓我到供銷社買魚。
青鱗魚是村裡用新買的拖拉機,從五十裡開外的西北海上拉回來的,腿還沒邁進供銷社的大門,一股海腥味撲鼻而來,這對我們這些平時聞慣了黃土味道的人來說,既是一種享受,也是一種誘惑。
姥姥身材瘦弱,小腳,但幹活很麻利。她煎魚的時候,一會兒蹲下往鍋底裡填草,一會兒起身往鍋沿上放魚,一會兒蹲下拉幾把風匣,一會兒起身翻一翻魚身。因為是技術活,我除了能幫她抽來麥秸草,連平時幫著拉風匣的活都撈不著幹了。沒多久,屋子便被一層薄薄的油煙所籠罩,鮮味也在滿屋的油煙中瀰漫開來。魚剛出鍋,就被急不可待的我們風捲殘雲般吃進了肚子裡。因為吃相不雅,我和二哥沒少挨媽媽的批評。
姥姥吃齋念佛,不吃魚肉;看著我們狼吞虎咽,她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我時常納悶,一個不吃魚的人,何以能用一把麥秸,一把玉米面,幾勺花生油,幹煎出如此外酥內嫩的美味佳餚。我也時常想,《道德經》所云「治大國,若烹小鮮」的「小鮮」,指的莫非就是姥姥的青鱗魚?
書包是早已買好了的,姥姥說,拔完麥子就可以上學了。我期待著上學,因為我不願做「野孩子」。我和同齡的小夥伴玩耍的時候,會特意跑到田邊,觀察麥子的長勢,盼望它快點成熟。
麥收時刻終於來了!放了麥假的哥哥姐姐們參加麥收,因為隊裡的地離家比較遠,我們這些沒上學的,就扮演提著飯簍子送中午飯的角色。
三夏的田野,到處翻滾著金黃的麥浪;遠處的林中,不時傳來鳥兒清脆的啼聲。勞動了一個上午的大人們,圍坐在路旁的楊樹底下,享受著我們送來的午餐。那個年代的午餐,就是饅頭、餅子、鹹菜;倘有人家送來鹹青鱗魚,必定令眾人垂涎。我家的生活水準一般,但每次送飯,姥姥都會讓我帶上剛從鍋底掏出來的燒(烤)得熱乎的鹹青鱗魚,姐姐、二哥嚼著餅子鹹魚,汗水和著泥土的臉上滿是得意,似乎忘記了疲倦。
燒(烤)的青鱗魚,是鮮魚經過醃製和晾曬後的鹹魚,醃製要求鹹淡適中,晾曬效果要求軟硬適中。姥姥將醃好的魚用鐵篩子扣住,放在院子裡的棗樹底下晾曬。一抹抹陽光透過棗樹葉子直射下來,灑下斑駁的影;大花貓搖著尾巴在篩子周圍逡巡著,總也得不逞。青鱗魚燒(烤)工藝要求也很高,火候小了不熟,火候大了易糊。姥姥在做飯的時候,通常是一邊往鍋底填草燒火,一邊把用紙包好的魚放進鍋底兩邊燒(烤),鍋裡的飯熟了,鍋底的魚也熟了。
我從未吃過姥姥用油炸出來的青鱗魚,許是因為炸魚費油。除了幹煎、燒(烤),姥姥蒸的鹹青鱗魚也別有風味。蒸魚費火,因此總是要等到烀餅子、蒸地瓜的時候,夾帶著蒸。當鍋蓋一掀,餅子地瓜的香味跟鹹魚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隨著蒸騰的氣浪噴薄襲來,讓人一瞬間食慾大增。
姥姥很少出去串門,但來找她嘮嗑的孤寡老婆婆卻不少。六嬸子算是其中一個。「英遐姥姥,你挺好地~~~?」單從最後那個「地」字千轉百回的發音,我就能聽出,是六嬸子來了。「挺好地啊,六嬸子,你也挺好地?」姥姥熱情地答道。
兩個老婦人笑吟吟地彼此寒暄著,算是打了招呼,然後就是上炕、說話,說的家長裡短,我全不在意;然而不消半個鐘頭,屋裡定然會傳出哭聲,先是六嬸子哭,很悲戚的樣子,後是姥姥邊陪著哭,邊勸慰著六嬸子。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聽得姥姥說的最多的一句勸人的話,就是這句。姥姥並沒有文化,也不識字,因為我家除了教師,就是學生,再加上她慧心獨悟,倒也學會了很多的時髦詞。聽姥姥說,六嬸子很可憐。六嬸子臨走,姥姥經常會給她點吃的用的。有好幾次,把我們吃得還剩下小半碗、準備下頓繼續吃的蒸鹹魚,連同飯碗一同讓她帶回了家。
轉眼間,麥收結束了,我背著小書包,開始了小學一年級的學習生涯。走進學校才發現,上學既枯燥又乏味,完全不像做「野孩子」那樣自由自在。
有一天,老師布置的作業是在家長監督下朗讀拼音字母。我偎在姥姥懷裡,擎著課本,懶洋洋地讀著:「a、o、e、i、u、ü……」 「噢,真像魚,你看,頭上還長著兩個眼珠子哩!」姥姥似乎有了重大發現,指著字母「ü」,認真而虔誠地對我說。說來也怪,這個長著青鱗魚眼睛的拼音字母,竟然把我的「野」心,慢慢地拉進了課堂。
歲月如梭。轉眼我已近「知天命」,而姥姥則早已駕鶴歸去。屈指算來,即將蒞臨的農曆乙未年,恰值她老人家誕辰一百周年。
三年前的冬季,因罹患膽石症,我到煙臺毓璜頂醫院做ERCP取石手術,被允許正常進食後,我這個平時對飲食很隨便的人,竟然很迫切、很執著地想吃清蒸的鹹青鱗魚了!愛人出去尋覓了一圈,空手而歸。當然,我也深知,在異鄉的街衢,到何處去尋覓鹹青鱗魚的蹤影?即便尋覓得到,又到何處去蒸?又如何蒸得出我懷念的味道呢?久在城裡,常常漠視了季節變換;只有在趕集時偶然與小攤上的青鱗魚邂逅,才意識到,又一年的麥收時節開始了。
青鱗魚似乎註定是為麥收而生的,它總是信守約定,踏著亙古不變的節奏,在每年的春夏之交,從大海走上人們的餐桌,好讓人們有充沛的體力去收穫麥季。唯一不同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青鱗魚是農家餐桌上當之無愧的主力海鮮品種;現如今,與聞名遐邇的萊州十大海鮮相比,青鱗魚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配角罷了。它象一個不願出門的羞怯的小姑娘,縱然在麥季露出崢嶸,也習慣於安靜地佇立在海鮮市場的一隅,矜持地守侯青睞者的目光。
而我,卻獨愛這一條條泛著銀光的青鱗魚!徜徉在麥季的魚市,我分明回到了被姥姥寵愛著的童年,也分明聞得到那縷遙遠而熟悉的魚香。
(作者:陶英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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