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從1790年到1920年代,發生過三次大規模疫情,對美國崛起擴張產生了深遠糾葛,也從一個側面展現了,美國從新興國家到地區大國,再到全球大國的策略變化,掃清認知的誤區、盲區,才能真正做到以史為鑑,將別人的歷史變成自己的經驗。
① 西進的黃熱病
1792年,300多名激進的英國廢奴主義者,跑到西非的博拉馬島,大搞理想社會實驗。誰也沒想到,理想社會沒建成,實驗者們卻染上了黃熱病。
這種病主要發生在非洲和美洲,當時人們並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也不清楚源頭在哪裡,這是一種毒性很強的急性傳染病,被感染的人剛開始全身乏力,頭疼嘔吐,便秘或腹瀉,重則持續高燒,頭痛難忍,面頸潮紅,結膜充血,皮膚和眼睛都會變黃,流鼻血不止,直到昏迷、嘔血、休克、死亡。
第二年初,多數社會實驗者相繼暴斃,倖存者驚恐萬分,對疾病完全束手無策,狼狽逃離博拉馬島,轉身去了美洲,載著倖存者的這艘船,先是感染了格瑞那達島,很快又傳染整個西印度群島,接著又把病毒傳到當時的美國首都——費城。
才5萬人的費城,很短的時間裡,就有5000人感染黃熱病死亡,首都奔潰了,人們開始逃離費城,包括華盛頓、傑斐等一大批官員和黑奴地主。跟隨逃難人群的疫情,也衝出費城,造成至少50萬美國人感染,多個地區政府陷入癱瘓。
這時候的美國,才剛剛建國16年,相比歐洲列強、只能算是一個勉強餬口的普通小國,還不幸遇上這種大疫情,根本沒有招架之力。
大西洋對岸的歐洲,正發生著國家間的大亂鬥。1793年,英國聯合多個歐洲大陸國家,組成了第一次反法聯盟。沒想到,法國扛住了圍攻,打敗了強大的反法聯盟。1799年,法國贏得第二次反法同盟戰爭,這一年誕生了一個軍事獨裁者——拿破崙,此後歐洲大棋局發生大改變。
1800年,牆頭草西班牙,扭頭追隨法國去了,順手就把西班牙的北美殖民地,秘密和拿破崙進行了置換,這塊叫路易斯安那的殖民地,有214萬平方公裡,當時,西班牙軍隊只派了1000多老弱病殘駐守著,根本沒啥戰鬥力。東面的美國一直在虎視眈眈,摩拳擦掌找機會搶地盤,西班牙自知保不住這塊土地,索性搶先把這塊燙手山芋甩給了拿破崙。
拿破崙覺得佔了個大便宜,自然不會輕易讓出這塊土地,事實上,他要搞事情,而且要搞大事情。第一步是出兵加勒比海,奪取海地,立足蔗糖業發展海外基地。同時,他還要把路易斯安那建設成一個大糧倉,推動海外殖民,伺機奪回加拿大。
1800年,美國完成從費城到華盛頓的遷都,2年後才得知法西的秘密交易,震驚之餘,美國決定,一方面和法國接觸談判,另一方面做好聯英製法的最壞準備。美國通過抗英戰爭,才獨立建國的十幾年裡,正遭受著英國經濟制裁封鎖,所以美國輿情最討厭的就是英國。事急從權,已經不容美國政府感情用事了。
雄心萬丈的拿破崙,對海地的遠徵,居然一敗塗地!法軍遭遇了致命疾病,讓美國人聞風喪膽、寢食難安的黃身熱病,一夜之間,卻成了美國的大救星。
短短幾個月,黃熱病就滅了3萬多精銳法軍,只剩200多人的戰鬥力,指揮官也病死,壓倒性的軍事優勢不復存在。對手海地黑奴起義軍,並非多麼善戰,大多來自習慣了瘧疾和黃熱病生活環境的地區,形成了不對稱的抗疫能力,竟然不戰而大勝,拿破崙對經營美洲殖民地心灰意冷,美國趁機展開外交攻勢,幾番周折,拿破崙以8000萬法郎的價格,轉讓了整個路易斯安那。
這筆買賣太划算了,美國一開始只是想保住出海口——密西西比河的紐奧良,通過討價還價,卻得到了整個路易斯安那。本來美國外交官準備赴倫敦,談聯合抗法,形勢一變,開始高呼美法友誼地久天長。
② 黃熱病與巴拿馬運河
買下路易斯安那之後,美國全面跨越密西西比河,開始蓄積力量到1879年,美國已經是貨真價實的兩洋大國,升級成具備跨洲發展的地區強國,準備向太平洋海岸線衝刺。
在美洲的狹長構造上,美國這個新國家只是其中之一,多數國家都面臨著,漫長的東西海上交通線。所以,通過中美洲的蜂腰部、打通條運河,就成了一個戰略性工程。
1876年,哥倫比亞政府邀請了一個歐洲國家介入運河的開鑿,巧合的是,這個國家居然又是法國。法國的介入,無疑再次動了美國的奶酪。但是,當時世界霸主英國,希望這條運河掌握在法國手上,而非美國手上。面對可能出現的英法聯盟,美國選擇了忍耐待變。
這次,法國人可以說是志在必得,他們準備了8套施工方案,調動巨額資金,招募了來自55個國家的4萬名勞工,由開鑿了蘇伊士運河的傳奇人物雷賽布親自掛帥,似乎已經算無遺策。但是,倒黴的法國人再次遭遇傳染病,而這次的傳染病居然還是黃熱病。
開工的前4年,受第二次黃熱病大暴發餘波的影響,每個月都有超過200名工人死亡,截至1889年,法國付出20億法郎的代價,許多法國投資人血本無歸,雷賽布也因財務糾紛,官司纏身,險些在監獄裡度過餘生,工程卻遙遙無期。
1890年,黃熱病第三次大暴發,疫情一發不可收,工地成了人間地獄,30%的工人患了黃熱病和瘧疾。
法國深陷其中,進退不得,損失逐年攀升,疫病卻沒有消失的意思,一到夏天就會泛濫,當時的主流意見是進行病患隔離,這就等於宣告工程停滯,引發了高昂的額外開支。
就在法國人在巴拿馬一籌莫展之時,美國於1898年發動了美西戰爭,當時美國的戰爭理由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西班牙統治無能,引發黃熱病失控。戰爭中,美軍陣亡385人,另有2061人非戰鬥死亡,西班牙軍隊的非戰鬥死亡人數則高達1.5萬多人,雙方這些非戰鬥死亡人員,幾乎都是死於黃熱病。
戰後美國陸軍組織了研究團隊,深入古巴進行疫情調研,並把整個古巴當成防疫試驗區,很多美國軍人主動報名擔當志願者,和病患住在一起,以驗證是否人傳人試驗,結果發現黃熱病,並不在人與人之間直接傳播,而是需要一個傳染中介——埃及斑蚊,這相當於美國在牌局中抽到了王牌。
在同時期的歐洲,英國卻遇到了大麻煩,不得不面對一個日趨咄咄逼人的德國。在非洲,英國陷入代價高昂的第二次布爾戰爭,從1899年10月11日一直打到1902年5月31日,英國累計投入40多萬人的兵力。
美國立即抓住機會,逼迫英國在運河問題上改變立場,無奈之下,英國只好同意美國接手開鑿巴拿馬運河,唯一的附加條件,就是不允許美國在運河區設防。
時任美國國務卿海約翰興奮異常,自認為取得了一次輝煌的外交勝利,沒想到,國會的老爺們更狠,居然否決了這個條約,認為必須堅持運河設防權。結果證明,國會的看法更準確,英國已經無力再消耗下去,最終,美國締結了運河條約,大獲全勝。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怎麼壓低法國公司,高達1.09億美元的轉讓費,美國會針鋒相對,拋出一個尼加拉瓜運河計劃,把法國人嚇了個人仰馬翻,匆忙降價到4000萬美元。
1902年1月收購協議順利籤訂,但是,美國很快就發現,英國爽快籤約的背後,另有玄機。在英國的縱容下,德國開始介入拉美問題,以委內瑞拉危機為導火索,英德意三國海軍,開始聯手搞炮艦外交,讓美德矛盾瞬時上升。
美國認為,這是對「門羅主義」的直接挑釁,一旦德國擁有了南美基地,就會力推一個大委內瑞拉計劃,甚至連巴拿馬運河也涵蓋其中。
就在第二次委內瑞拉危機爆發前,美國總統麥金萊遇刺身亡,「大棒總統」羅斯福上臺,對外政策有了重大調整。
當時的美國海軍,打義大利綽綽有餘,對抗德國旗鼓相當,和英國比就差了一大截,如果打三國聯軍,必敗無疑,可以忽略不計義大利,關鍵是怎麼分化英德。
美國海軍雖然還不夠強大,但羅斯福已經決定不惜一戰,讓很多人大吃一驚,他先對英國攤了牌,多次放風說「英國能把美國沿海打得稀巴爛,我們將席捲加拿大。」對此,英國殖民部分析:通過海上遊擊戰,美國能切斷我們2/3的糧食供應。同時,美國也充分利用英國內部出現的仇德情緒,最終,英國決定退出這攤渾水。
在逼退英國後,羅斯福集中大西洋艦隊主力,擺出不惜與德國一戰的姿態,向德皇發出了措辭強硬的秘密通牒。幾經猶豫,德國也選擇了退縮,義大利自然跟隨其退縮,就這樣,美國掃除大國幹擾,進入收官階段。
1903年,大國相繼從美洲退場,哥倫比亞突然宣布否決「美哥運河協定」,目的是讓美國再追加一筆額外開支。儘管當時的美國根本不差錢,但羅斯福認為,如果開了這個先例,會更多的訛詐出現。
於是,老羅斯福甩開談判桌上的爾虞我詐,直接介入哥倫比亞內政,和巴拿馬獨立組織結盟,讓巴拿馬獨立建國,徹底脫離了哥倫比亞。
政治問題全部解決,剩下的工程問題就非常簡單了。
當時還是「隔離派」佔上風,羅斯福力排眾議,先在運河區域,進行全面的滅蚊行動,不僅派出傳染病專家團,還組織了一個昆蟲學專家團,很多媒體都在準備看滅蚊的笑話。但是,靠滅蚊和配套衛生安排,美國成功控制了疫情,整個工程期間,只有2%的工作人員因病住院。
1914年8月15日,美國完成巴拿馬運河的首次試航,法國及一大批歐洲強國,卻捲入了血腥的一戰。立足兩洋一運河的美國,隔岸觀火,開始了新的戰略布勢。
③ 西班牙大流感
一戰把歐洲列強打殘廢了,卻讓歐洲之外的日本和美國獲益巨大,此時的美國,還沒有做好深度介入歐洲事務的準備,而日本在太平洋上的威脅,卻已令美國如芒刺背。美日之間會不會爆發一場亞太大戰,是當時最熱門的話題,而一戰後,反戰情緒盛行,歐洲脆弱的和平,在很多人看來,這不過是20年的休戰。
一戰時出現的西班牙大流感,引發了全球性的公共危機,這次流感前後三波,累計造成全球17億人口中的10億多人感染,2500萬至1億人死亡。一戰中的各國,不是被敵國打敗的,而是被流感打敗的,大國博弈並未因此終結,而是換了一種更複雜微妙的形式。
在大戰、大疫、大蕭條之後引發的大動蕩時代,很多國家都想「甩鍋」,都想樹一個「靶子國」,有了這個「鍋」,就可以帶節奏,轉移矛盾,來推卸責任,讓自己得利。那些遭到戰略孤立的國家,會陷入被攻擊的包圍,日子非常困難。
新生的蘇聯,因為國家體制獨特,一度淪為眾矢之的,成為多個國家的靶子。
十月革命後,日本開始打著反共產主義的旗幟,在東亞大陸擴張。1931年,日本通過「9·18」事變,鯨吞中國東北,藉口之一還是集體防範蘇聯擴張。
1933年,希特勒上臺,樹起反共大旗,獲得很多新興強國的認可。1936年11月25日,德日締結《反共產國際協定》。一年後的11月6日,義大利加入這個協定。
英法本著禍水東引的原則,作壁上觀,推行綏靖政策,盼著德日和蘇聯先開打,美國則忙著從大蕭條中恢復,也樂於隔岸觀火。
一時間,蘇聯成了最孤立的大國,西面是德意,東面是日本,再加上不懷好意的英法,隔岸觀火的美國,處境相當艱難。
德國此時打輸了一戰,作為戰敗國,日子同樣不好過,交不完的戰爭賠償,法國聯合比利時,一度準備強佔魯爾區,法國還在德國的南面、東面扶助新興小國結盟,編織一個對德包圍圈,所以,面臨包圍的德國也很孤立。
日本作為當時列強俱樂部裡,唯一的非白種人、歐美國家,常常遭遇國際孤立,被列強看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美國利用這個地緣歧視,在一戰後,針對日本開始了一連串的「甩鍋」孤立、包圍行為。
無論《九國公約》,以及華盛頓體系,還是一連串的裁軍會議,都說是要捍衛太平洋的太平,目的都是遏制、打壓、孤立日本。
英法的日子也不好過,尤其是英國,表面看上去很風光,打贏了一戰,但那是傷筋動骨的慘勝。新興列強發展勢頭迅猛,逐漸趕超英國,手中的殖民地紛紛鬧獨立,原本控制的原料產地,激起後發國家的覬覦和怨恨,曾經的全球霸主英帝國,竟然沒有能力鎮場,可謂風雨飄搖。
一旦新興強國形成反霸主的統一戰線,英國就陷入「鼓破眾人捶,牆倒眾人推」的境地。而英國的朋友只有法國,法國更衰落,更需要借力英國平衡德國的威脅。
在所有歐美國家裡,美國最大的地理優勢是遠離亞歐大陸,最大的地理劣勢還是遠離亞歐大陸,在地理上最容易遭到孤立。當亞歐大陸上的強國開始擴張時,美國常常鞭長莫及,如果列強集體排斥美國,更是它的戰略噩夢。
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20年,大國博弈之間的明槍暗箭,比我們想像的要微妙、複雜得多。
面對戰略包圍,第一直覺反應是突圍,甚至是掀桌子式的突圍,但是,大國之間的博弈,是複雜的多回合博弈,又是多元博弈,第一個掀桌子的國家,要麼是慘勝,要麼輸得土崩瓦解,而且還要被大家一起踩一腳,背負道德的罵名,這就是大國博弈的微妙之處。
史特瑞茲曼主政時期的德國,選擇與蘇聯走近,並不是真要與蘇聯結盟,而是通過打蘇聯牌,撬動英美關係,再利用英美法的利益偏差,進行滲透,逐步讓德國以正常國家的身份,重返大國俱樂部,這個戰略取得了巨大成功。
可惜,後來希特勒背離了這個路線,最終走向了與世界為敵,讓德國又輸掉了一次世界大戰。
義大利本來是準備利用列強碰撞的機會,做影響歐洲政局的砝碼,卻因錯估了自身的實力和大國關係,走上與德國捆綁的不歸路。同時,日本面對美國的孤立和圍堵,最初也是在忍耐和妥協中尋找轉機,可惜有始無終,結果挨了兩顆原子彈。
英法的綏靖政策,也是希望讓蘇德、蘇日、日美之間先發生衝突,只是因為希特勒與墨索裡尼的賭徒屬性,以及日本軍國政治的失控,才以失敗收場。
也可以說,德意日暴走的另一面,就是英法加速衰敗的一面,最後坐收漁利的國家,是最邊緣的蘇聯,和遠離亞歐大陸的美國。因為美蘇都能以靈活外交,實現堅定戰略,那就是儘可能做最後參戰的大國,在這一點上,本來蘇聯比美國做得還要成功,由於希特勒堅持突襲蘇聯,才讓美國成了最後參戰大國。
④ 當下的反思
回溯歷史,不難發現,在國際棋局中,疫情的本質是一個變量,相對於疫情的衝擊,更重要的是戰略棋手,對這個變量的判斷、把握和利用,川普正是輸在這一點上。
往往疫情在極短時間內,給一方或雙方,造成巨大的消極影響。怎麼應對疫情這個變量和變局,在挫敗對手的同時,還能積極達成地緣政治目標,就比較困難、微妙,需要多種手段的綜合運用。超高的戰略思維,高效靈活的外交策略,和強大的一線執行能力,缺一不可。
當年的黃熱病疫情,歷經幾十年,影響遠超巴拿馬運河開鑿權的3年爭奪,既牽涉到大國間的較量,也牽涉到大國與小國的博弈。美國的籌劃和布局,早在疫情出現前很久,就已付諸行動了,利用了作為特殊變量的疫情,能在技術上形成不對稱抗疫能力,也極大強化了解決問題的能力,所以,才能把爛尾工程變成自己的聚寶盆。
蘇美勝利的根源,除了練好內功,更重要的是內功與外交巧妙結合,謹慎地面對變化中的世界,積累籌碼,通過多回合的巧妙置換,來改變大國的關係,來改變自己的位置,並不是拿著板磚去拍人,就能從包圍圈裡突圍。
有靠外力來解圍的戰略,更高明的是,靠自己的力量運籌帷幄,來改變各國的位置和角色,從而不動聲色地突圍後,順勢把競爭對手放進包圍圈裡。
疫情之下,顯然已發生了很大變化,但無疑也有很多不變。機會主義的戰術式冒進,雖能得利一時,卻會引發更大的災難,蠻力推牆,往往兩敗俱傷,反而是在幫助第三方崛起,愈是複雜的、持續的博弈,愈強調保持主動,做最後參「戰」的大國。
作為新興強國,即便遇到了短期孤立,遇到了暫時的經濟困難,依然要保持冷靜,要會講自己的故事,更要會講世界故事,別人的故事,搞好輿論戰,否則,收穫的是戰術,丟失的是戰略。做好防範對手奇襲的準備,當年的蘇聯就是在戰爭初期付出了巨大代價。
急功近利的思維,民粹主義的躁動,過度簡化歷史,割裂各種因素之間的關聯,把大國博弈變成戰術賭局,這些都不利於後人以史為鑑,會誤導後人對現實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