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嫌我的不會侍養,只是一個勁兒地開花,從入冬直到盛夏。小花兒的好,我是慢慢地體會出來的,她並不專門惹人注意,卻又善解人意,滴恩泉報。
遇到她純屬偶然。也是一個熱的天,匆忙中竟被粉蓮街北側一個小小的花店牽了一下眼神,疑疑思思間就走了進去,閒適竟一下子淹沒了匆忙。店小植物多,眼睛倒沒繚亂,很喜歡地選了她:一小蓬油綠的葉(有點像莧菜葉,只是略小),在灰藍的長方陶盆上懸著,幾個細嫩的小骨朵就在油綠的「雲」間藏著閃著。不幾日就開了,綠萼紅瓣黃蕊紫頂,狀如文革時宣傳車上紅衛兵舉在嘴邊的喇叭,只是極小,且絕不喧譁。
她自知其小,不豔不爭,卻又暗兼剛柔,一朵花開到半月以上還在飽滿著精神。喜悅裡,就試著剪下兩枝,放入一個肚大口闊、清洗乾淨的芒果汁瓶裡。看不出她的臧否,只是不幾天工夫,剪斷處就在清水裡生出又綠又白的根來,不只歡欣,還有玄遠。一水一土,一盆一瓶,她們就從酷暑你開我開地開到了隆冬,而且又從隆冬你接我續地開到了酷暑。都會讓細細的枝伸長,花雖纖小也因為多而贅彎的時候,尤其是盆中的母根,又密又細地伸展,實在撐不住,乾脆就將自己擱在枝下的石頭上,但花還是前赴後繼地開。
動筆寫這個小花兒,還因為一位如小花一樣的女子,是這些開不敗的小花兒讓我記起她。
我的一件毛衣就是她一針一針織成的,元寶針,駝色,粗線,寬鬆型。那時我在青海當兵,與她所在的勞改農場不過三裡多路,光是我們團機關,就有十幾個幹部的毛衣是她織成。她與她的丈夫都是上海人,丈夫是個教師,四九年之前在教會學校教過書。丈夫是位寬厚的人,適逢1957年的運動,他只想歌頌,卻錯說了一句「XXX是我們的上帝」,不僅被打成右派,還被判刑發配至青海。她只要離婚,是可以脫掉干係,留在上海的。可她認死理,不僅不離,還要領著一個才兩歲多的孩子追隨丈夫來到青海。為了孩子能夠活下來,也為了服刑的丈夫有個盼頭,死去活來她耗去了生命中最好的時光,凡是能夠活下去的活計沒有她不能幹的。等到我們去她那裡織毛衣的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她與她的丈夫與孩子幾乎能夠算熬出了頭:丈夫刑滿在農場就地留下,能夠拿一些微末的報酬,孩子也成了農場裡一個壯壯實實的大勞力。而她的打毛衣,聽說是為了孩子的重新上學做些物質準備,需要者提供毛線,每件手工費8元。她打的毛衣結合了當年她在上海所見的樣式,款式絕對新穎又大氣,很快便全縣聞名,後來到了要排號的地步。
我送去毛線時,還從宣傳股剛剛購買的那批書裡,給她捎去了一本託爾斯泰的《復活》。記得她已經完全像一個青海女人,面容黑紅粗糙,一口地道的青海話,只在脖頸深處露著些微的白皙。當我將《復活》拿出來交給她時,她那已經被苦醃得紅腫的上下眼瞼間,有火花樣的東西在爆,就在我轉身的當爾,聽到她輕輕地自語說:「我們沒有聶赫留朵夫。」我心裡一震,停住步扭過身子注意地看了她一下,她已經似羞似怕地低下了頭。十天後,我去取毛衣,她堅持只收五元,我堅持必須給八元,就看到她那被苦醃得紅腫的上下眼瞼間,又有火花樣的東西在爆。接錢的剎那,她問:「不恨過往的歲月也許可以,但還要去愛過往的歲月嗎?」打毛衣的活會讓她幾無空閒,難道她竟重讀了一遍?回來,我查輾轉著跟了我一些年、扉頁上還蓋著「安康中學」紅章的《復活》(從中學圖書室書堆中撿出的),原話是「人不但不可恨仇敵,而要愛仇敵」。
好多的年月激流般逝去,連那件毛衣也早已因袖口磨損脫線而淘汰。其實夫人要是動動手補上一些針還是挺好的,但我也理解夫人的心情,不願意讓丈夫老穿著另外一個女子手織的毛衣的心情。激流過去的再是久遠,總會有遺下的石頭記著那時的漩渦或浪花吧?這不,眼前的這些小花,到底還是讓我憶起那個織毛衣的上海女子。她一定會與丈夫孩子一起回到了上海,只是還在世上嗎?如果在,也是九十左右的老人了。
(註:這些小花是長壽花,屬水仙科,也有著水仙的美與強韌)
2020、6、8日於濟寧方圓墾荒齋
作者簡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詩人,高級編輯。1952年生於山東濟寧農村,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從事文學創作,曾出版詩集《翠谷》、傳記《布衣孔子》、散文集《喬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陽光》獲山東省首屆泰山文藝獎,散文《微山湖上靜悄悄》獲中國作家協會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獲中國散文協會冰心散文獎,作品入選全國各種選刊、選本、大中小學讀本及初、高中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