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日日升高,脫去厚重的衣物,衣衫單薄,更容易感到心浮氣躁。
傍晚時候,吃過了晚飯,閒來無事,口乾舌燥,格外貪慕冰涼的吃食,如果有果香和酒氣,就更好了。按理說應該洗一盤果子,或者來杯冰鎮好的甜酒。可是不知怎的,忽而想起了去年冬天吃到的一盤醉蝦。
蝦殼冰涼堅脆,半透明的青墨色,滲透出黃棕的酒氣。醉人的是扭掉蝦頭的第一吸,酒香鮮甜,靈魂出竅。一剎那間,連吃的是什麼也記不住了,撲鼻的黃酒香,舌尖上的甜和醇,口感好到言語把握不住。
蝦肉和蝦殼極易分離,鉗住蝦尾,輕柔用力,就可以脫出一整條紮實的肉。既糯,又彈,毫不粘連,晶瑩透明。這家店用的是海蝦,當日深秋,蝦肥黃滿,滑膩得讓人想流淚。一盤既盡,手裡餘下空殼,剛好是此刻心裡浮出的空落落。
我同朋友悻悻然對視,覺得意猶未盡。忍不住連同盤子裡浸的湯汁都喝得乾淨,果香去腥,酒氣增香,還嫌不過癮。第二天特意選了一瓶黃酒,再赴饕餮。把酒熱好,吮一口蝦,喝一點酒,所有人臉上都笑嘻嘻的。我暈暈乎乎,差點拿不住筷子。
醉蝦真是好菜,在「吃」的意義上,超脫一般的菜餚,更接近「酒」,是能帶來情緒的。若以醉蝦下酒,真是以酒輔酒,醉上加醉。
想起清朝時有一本書,名叫《繡雲閣》。這是一本挺玄妙的志怪小說,一共8卷,共寫了一百四十三回,講了不少修道降妖的故事。其中一節是關於蝦妖。一則志怪奇談,竟被我讀出了美食隨筆的味道。
說這蝦妖一日受傷,被漁翁用網籠住。一富漢買歸家內,交給妻子:「可呼廚人與吾作成鹽蝦,以咽美酒。」意思是,這蝦子鮮肥,趕緊把它加鹽烹製,好用來佐酒。
沒想到妻子對下酒菜顯然有更深刻的理解。妻曰:「鹽蝦味短,不如醉蝦味長。」用鹽來烹製海蝦,雖然好吃,不過回味不夠悠長。不如把它做成醉蝦,慢慢來品。蝦中有酒香,酒中有蝦甜。
富漢一聽,也覺得甚妙,忙問家裡還有沒有存酒。妻子十分默契,一下子聽出了富漢的言外之意。於是答曰:「吾室尚存陳酒半甕,將蝦放入,好好醉而蒸之。」難得來了吃蝦的興頭,當然要好好準備一番,才不至於辜負酒興。古時候生活單調,反而願意在小事上花心思,一隻蝦,也值得尊重對待。
醉蝦的妙處在於不拘時節,秋日吃海蝦正肥,春天吃河蝦正鮮。江浙沿海一帶,醉蝦是家常料理,用的是海蝦,常見於當地漁家的船菜。新捕到的海蝦,挑幾隻用水一衝,放到事先備好的搪瓷缸裡,加上酒和薑絲,撒一撮鹽。等到靠岸時就可以端上餐桌了。
當然這只是漁民粗獷的吃法,到了江蘇,可就細緻多了。啟東港口有一道名菜,嗆蝦。用的是呂四港特產的一種海蝦,人稱「紅莽子」或「紅芒子」,個頭不大,腹側有暗褐色的條紋。每年三、四月份,蝦帶了籽,最是豐腴。一盤嗆紅芒子,就是南通人對春天的嚮往。
飽滿生猛,錚錚透明的蝦,洗淨剪去須子,加入鹽、糖、高度白酒,醃漬一個小時。取蔥姜蒜、醬油胡椒,以熱油潑之,即成料汁。撈出醃製好的蝦,放進料汁拌勻。此時酒香隱隱,蔥香撲鼻,讓人食慾大開。
從海邊走到內陸,環繞著太湖,多見一種小小的白米蝦。長不過兩三寸,通體透明微白,殼極薄,體側有細密的小點。到了城中,穿心河裡也有當地人隨手捕的青蝦。汪曾祺的父親尤擅長做醉蝦,這門手藝傳承到了妹婿金家渝先生手中,是真正高郵人小時候的味道。汪曾祺曾對家渝講,你曉得下酒最好的東西是什麼。答曰不知。他又說,最好的下酒菜,只要這一樣醉蝦就行了。
切小半碗姜米、蒜泥,白糖、味精,多加黑胡椒,麻油、白酒,關鍵是南乳汁,醉上半小時。雖說金老披露了汪家醉蝦的做法,不過僅憑配料來看,和高郵各家並無大不同。這本是一道家常菜,各種佐料取用多看「主廚」的心情習慣,往往隨手調和,嘗一下味道尚佳便成。
這道菜到了上海,「一手醬油瓶,一手糖罐頭」,色澤更發棕黃,還要加上話梅提味,鮮上加甜,才叫味道哈靈,真是好恰。一點酸甜,一點果香,輕盈勾人。
在寧波農村,山溪河道,家家戶戶的小孩子,到了夏天都要背上竹籃、水桶,跑到河邊捉蝦。蹚著水慢慢前進,搬開水底的石塊,撥弄岸邊的泥草,往往到天色漸晚,總能捉滿一小桶。年紀大一點的,會帶上專門的捕蝦籠,放一點有腥氣的魚骨頭,便能誘捕到幾十隻小蝦。
蝦子呈青墨色,幾近透明,湊近看時,覺得那小小的身軀裡,仿佛是有一團白霧,從星星點點的墨痕裡透出來。須子和腿爪細得幾乎不可見,也充斥了霧色。
醉蝦一重在「鮮」,比較各家店的水平,其實要先看蝦夠不夠鮮活,口味完全是其次。好的醉蝦要蝦須筆挺,骨節錚錚,跳動有力,皮殼發亮。醉蝦少烹調而吃本味,只有夠新鮮,肉質才是飽滿彈糯,清甜不腥。
二是要有「冰」,碗底先鋪上一塊晶瑩平滑的冰塊,純澈的黃酒浸在上邊,浮光波影,好似一下到了江南。冰涼的低溫,讓口感更爽口,並且多了一種剛出水的清冽。隱隱的冰感,配上幾近透明的顏色,簡直可以用冰清玉潔來形容。
三是要求「醉」。醉蝦必配黃酒,既能去腥,也能去溼氣和寒氣。為何傳統醉蝦必須要用黃酒,而不是白酒呢?白酒單純度數高,用力過猛反而讓蝦頭部發黑,全身癱軟。而黃酒才能真正讓蝦「醉倒」,頭腦飄然而身體尚能划動,滑溜溜,緊糯糯,甜鮮肥美,只能用暴風吸入來形容。
以上可以算作我心目中的醉蝦「三重境」,不過也許有人會奇怪,既然是醉蝦,「醉」怎麼反倒不是排名第一位呢?只能說,我也曾認為酒氣是醉蝦的靈魂,直到我吃了一道,湯汁裡沒有酒的「生拌蝦」。
那是在四川涼山,一個有「月城」稱號的小城——西昌。夏末秋初,天氣還熱得厲害,信步走到邛海邊。找了一家小店坐下,得知當地的生拌蝦十分有名。
用的是邛海野生的小青蝦,先用上好花雕浸透,撈出盛在玻璃碗裡。再澆上秘制的料汁,拌上薑末、蒜末、香蔥、香菜、剁椒、小米辣,少許香醋,酸甜鮮辣,光彩照人。料汁裡沒有酒,而酒香已在蝦中。蝦頭棕如蜜色,蝦尾青如濃墨,裹足了紅豔豔的佐料,比起江浙醉蝦的餘韻含蓄,生拌蝦更像一首粗放的山歌,熱烈灑脫。
正待細品這口味的搭配,抬起頭,一輪西昌月高懸在似鏡的水面上,不由愣神。月色明澈,光輝皎潔,讓這道菜多了好些個情致。一方水土造就一方佳餚,眼底邛池水,食是西昌味,這一刻的天然合一,不能更圓滿。
可能我對醉蝦沒來由的愛,正是由此而來。嗅到酒甜,吮到冰涼,眼前總好似有一片無垠的水面,和皓月當空時,摻雜了一點寂寥的自在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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