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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樓下仰望，7、6、5，倒數下來，只見窗簾未拉，燈光雪亮，可以確定老姑一家都在。開始爬樓，邊爬邊做心理建設。畢竟妹妹發來老姑手術後的照片和視頻時，根本不敢打開。只聽她說，這是取下來的一小塊顱骨，這是老姑在輸液……她把這樣可怕的場景，血淋淋扔到面前時，我都總下意識地迅速刪掉。
樓房老舊，樓道昏暗，聲控燈也老到耳聾，需大力跺腳，才能亮起昏黃的光。一級級臺階上去，站在門前，準備看到一個虛弱悽慘、甚至可怕的老姑。門一打開，嗬，滿屋都是人，沙發上，餐椅上，小凳上，還有人靠牆而立。原來，好多人都來看她了。她坐在沙發上，絕對的C位，眾人目光聚光燈般照著她的寸頭。她像個小男孩樣坐在那裡，麻木而又驚慌地看向向大家。
首先，當然是這樣極其簡單的問題：老姑，看看這是誰？
中凌唄。她淡淡答道。
若是以往，一定要大大寒暄一番，倒上一杯熱茶，再找出好吃的，硬塞進你手裡。現在，她只是看著我，目光熟悉中有陌生，似乎被抽走了一部分靈魂，大部分熱情。大家一起感慨，這才回來一個多月，恢復得越來越好了。就是不知道饑飽，不知道大小便。
老姑夫補充說，以前的事都記得，最近的事想不起來。不認識家，總說是中民家。兒子打電話說晚回來一會兒，她就囑咐，千萬鎖好圈門，別丟了羊。哪來的羊呢，從來就沒養過。
老姑，有多少羊？
八十多呢，那不後來都給你二叔他們了嗎？
她想起的至少是四十年前，還沒有出嫁時的老家。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她作為最小的姑姑，只比姐姐大六歲。上完高中的她，除了做農活，還要負責那八十多隻羊的草料飲水。瘦小，機靈，能幹，也貪玩，常常遭到爺爺的打罵。後來幾乎是出逃般迅速嫁人成家。作為姑姑中的文化人，她見多識廣，打扮上緊跟潮流，智慧型手機用得嫻熟。先買平房，再買樓房，最早實現了從農村到城鎮的搬遷。打工南到廣州，北到吉林，最近幾年都在山東。要不是這次在超市突然腦瘤破裂暈倒手術，要一直到臘月根才回來。
五姑說，你老姑出事那天夜裡，你奶奶不停說夢話，大聲喊，小國雲，快回來。早晨問她做了啥夢，說是夢到你老姑去打鬼子，那鬼子都拿著刀，你老姑還往上衝。等你老姑回來了，問她這是誰，她瞅都不瞅一眼。
奶奶臥床已經半年多了，一樣是記不住眼前的事，誰去了也是這樣先問「我是誰」。她有時答對，有時答錯，有時不予理睬。
從山東回來，用不起醫院的120，打了私家的。私家還有120，什麼樣？有護士嗎，有設備嗎？都沒有，就是有床，能躺著。
此時，老姑就像那個成績不好又羞怯內向的小學生，被家長拎出來示眾，應答各種提問。她剛一伸手去撓頭，好幾個人同時驚呼，別動別動。那取出一塊顱骨的腦袋明顯凹陷個坑，看起來詭異恐怖。兒子讓她戴上帽子，她也就乖乖戴上了。黑色的彈力布帽，像一頂假髮，也像個道姑。眾目睽睽之下，有幾分手足無措，她低頭翻茶几上的一個小本。
老姑夫說，這是她的歌本，你老姑愛唱歌。
老姑接著說，都是些老歌，年輕人唱的那些新歌我都不會。
我翻開小本，上面有菜譜，還寫著張家三嫂，麻辣豆腐，等等。老姑夫解釋說，那是你老姑的愛好，在抖音上學做菜。三子接著說，老姑也有抖音，還在上面唱歌呢。
菜譜後面是電話號碼，有市長舉報熱線，工商舉報熱線，還有什麼報警電話。老姑夫說，那是在外地人生地不熟，怕萬一遇到麻煩事。
再往下翻，才是歌名，標了序號，一頁頁下來，竟然有170多首，大多是七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我問老姑還認識嗎？她手抖抖地戴上老花鏡，極其認真地看著，並不出聲。大家起鬨，唱一個吧，唱一首給你50元。她只默默地翻著小本子。
這若是以往，老姑是會唱上一曲的。她愛說愛笑愛熱鬧，還有老媽說的絕對褒意的「兩條腿不值錢」，喜動不喜靜。她該是這一屋子的主角，會眉飛色舞，眼神靈動，添油加醋地把這樣傳奇的事故講成故事。今天，她還是主角，是這屋子的主角，事故的主角，只是得由別人講述了。
曾幾何時，我們沉溺在那樣一種暖老安貧的氛圍中。房子老舊，燈火昏黃，電視有沒有人看都開著，一屋子的人聚在一起嘮嗑。有老人，有孩子，有零食，絮絮叨叨，婆婆媽媽，有時也爭吵，但心裡都無比踏實。老人只是年齡大了，還未病弱，孩子只是貪玩，還沒有升學就業的壓力，而我們正當年，心裡有模糊的希望與當下的滿足。轉眼之間，人群散去，行至中年，也有曙光，但看到的更多是暮色了。
道別下樓，回望樓上老姑家的燈光，在暗夜與寒星中透出融融暖意，與萬千高樓燈火併無兩樣。
曾經的老姑：老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