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陸地。
這是我從大海深處給你寫來的第二十封信。
「當一個人遠洋回來,他總有故事可說。」 ——叔本華
乘客們正佇立於郵輪甲板上眺望美洲,突然,其中有人發出了這一聲長長的呼喊聲,道出了這一路來的艱辛與期盼。
上百年來,每當來自世界各地的船隻橫渡大西洋,遠道而來,在接近紐約哈德遜河河口時,懷著緊張與期待的移民們,總會早早地,聚集在郵輪頂層甲板,聚精會神地瞭望海面盡頭,等待著紐約的標誌——高舉火炬的自由女神像浮出水面。
電影《海上鋼琴師》,用這樣的畫面開頭,它勾起了我無盡的回憶。在小說中,卻這樣寫道:
「我是說,在海船上,有超過一千多號人,卻總會有那麼一個人,就一個人,首先望見了她。第一個望見美洲的人,每艘船上都有一個。可別以為這是件偶然的事情,不是的。」
在「和平號」上,這一幕同樣上演。而那位第一眼就看見、發現和見證著紐約天際線浮出海面的人,應該就是我自己吧。
在風雨交加、白浪滔滔、搖晃寒冷的北大西洋上,「和平號」瑞典籍老船長安德森先生在正午時分播報著——
「很抱歉,女生們,先生們,我們正在冬季臭名昭著的北大西洋上遇到糟糕天氣,走得不算順利,此刻,船正在駛向Big Apple(大蘋果,紐約的暱稱)的路上,希望在接近紐約時,天氣會有好轉。」從冰島雷克亞未克港口啟航後,我們連續航行了六天,直奔紐約港,全程共計2512海裡(約4652公裡)。
巡航途中,在接近美國東海岸時,為了躲避惡劣天氣,「和平號」選擇穿過靠近加拿大東部海岸線的聖勞倫斯灣(Gulf of St. Lanrance)駛入紐約港。
02、我的紐約夢備受船員和乘客尊敬的「Peace Boat」事務局局長挾間俊一先生,在航路雜學講座上,他聲情並茂地回憶道:
「每次經過聖勞倫斯灣時,我都會想起我少年時代的紐約往事。有一次,海面結冰,我們的貨船,被困在了那裡無法撤退。後來,是破冰船趕來,才艱難地把大家解救了出來。」聽著他回憶,我不禁莞爾。因為我在少年時,也有一件紐約往事。
十五年前的那個紐約夢,不論時間如何流逝,它都會反覆地浮現腦際。這個夢,源於我希望去看看世界。
職業高中畢業後剛入社會、一無所知的我,在工作單位裡接觸到外語學習,因而產生了一個想法——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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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夜色
2003年夏天。在我任電腦維護雜工的中學(重慶第二外國語學校),有一個赴美遊學的夏令營,是學校領導和骨幹老師帶領學生去美國遊學。我當時堅信——要是能去到紐約感受國際大都市,那些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將給我帶來無比巨大的衝擊和震撼。總之,眼界上會有極大收穫。
至於具體是什麼收穫,我也說不清。大體是紐約的大度、包容,又或是某種意義上世界的中心;覺得一定要去看看。那時,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憑著一股「闖勁兒」,在職工宿舍裡熬了一個通宵,給校領導(吳先紅校長)寫了一封文字粗糙卻無比誠懇的申請信。大意是說,如果能參與赴美夏令營,勢必會給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自己,帶來不可估量的深遠影響。
但由於沒有資金和資歷,懇請校長特殊考慮。譬如,我可以為夏令營幹苦力以抵償旅費、可以用我後面幾年的薪水「按揭貸款」……沒想到校長看後很是動容,決定提供我這個赴美遊學機會,且未提費用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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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甲板上眺望紐約的船友
可好景不長。至今,我都記得那個傍晚;我正在操場打籃球,一位英語老師走過來說——「你知道嗎,由於非典的嚴重性,目前美領館已經閉館。」頃刻間。我陷入了悲傷之中。再後來,那個夏天裡,我做過好幾次失落的夢;
其中一個夢,是我從狹窄的單人床醒來後,很是傷心、很是憂愁地坐在床上,因為我夢見——趕掉了飛往紐約甘迺迪國際機場的航班。在一定程度上講,當年正是由於這個夢境,後來我在選擇新工作時,去了遊輪上打工,從一名酒吧服務生做起,為的是能與船上的美國客人練習英文。
那些年,是船上的西方客人們,給我種下了世界巡航的種子。讓我知道了,在這個地球背面的陌生海域上,還有一座座流動的「城堡」。紐約,於我有著極其特殊的意義。猶如矗立在西班牙拉科魯尼亞海岸邊,發射近兩千年光芒的海格力斯燈塔,護航過往船隻一樣引領著我去靠近。
像是某種信念,一個終極的目的地——我一定要去一次紐約。
03、抵港紐約「和平號」載著我和我的夢,一起駛向了紐約港。當這一切,像海市蜃樓般矗立眼前時,浮出海面的紐約令我恍惚。從廈門港,我們解纜揚帆,下南海、過馬六甲海峽,跨越激昂澎湃的印度洋,穿過阿拉伯海、紅海、蘇伊士運河,進入浪漫迷人的地中海,過直布羅陀海峽後駛入洶湧翻騰的大西洋。
最後,經受住風雨兼程的洗禮後,像哥倫布跨越整片大西洋抵達美洲似的抵港了紐約。2018年9月6日啟航,近五十天的漫長航行後,於10月29日抵港紐約。我終於,用一種圓滿又極有意義的方式,終結了這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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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出海面的曼哈頓天際線
船隻朝著曼哈頓靠近時,在甲板上的我,心緒平靜。在那個夢裡,我二十歲;抵港紐約之際,我三十五歲。時間,早已撫慰了殘夢的傷口。
當這艘獨一無二的船,與自由女神像擦身而過時,屏住呼吸的我,彷佛跳出了自己說著——謝謝你。那一刻,時間的質感,就好似溜進毛絨絨、軟綿綿的雲朵裡午睡般舒服。是跨過時間後,難以言喻的波瀾不驚的心緒。
如同羅馬之於歌德,當他到達後說:「我少年時的夢想都成了現實。」、「我如今存在於一種清澈平靜的狀態下,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體會了。」
來紐約朝聖,就像是目睹一座世界上規模最宏大的人類博物館。在這個龐大的人類聚居地,我聽船方的人說,走在市區大街上,可以聽見近170種語言,36%的人口為非美國出生的「外國人」。
也正是這座超級大都市,把《海上鋼琴師》的主角、一生從未踏上過陸地的1900,嚇到撤回了邁向陸地的步伐。
當遠眺曼哈頓的繁華時,他看見的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就像他無法掌控的琴鍵。
他沒有踏下「弗吉利亞人號」郵輪,他沒有去追逐隨波逐流的生活,他守住了他的摯愛,他的那片海,那艘船,那架鋼琴。
相比1900,我們或許是「幸運」的,是陸地人,也是海人。我們的船停靠於曼哈頓市區第八十八號碼頭,這是「和平號」第十三次抵港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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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打量紐約的乘客們
前方高聳入雲的曼哈頓天際線,令船友們雀躍歡呼、激動萬分,紛紛至頂層甲板,眺望城市美景,期待著即將登岸的紐約之旅。
連一向見慣世面,正埋頭幹活兒的船員,也爭相探頭出來,打量著紐約。
04、圓夢時刻一直以來,未踏上北美大陸,是我希望放慢一些去抵達紐約——把它放在心智更加飽滿、成熟之時,去圓這個少年時代的夢。
其實,在搭船前幾個月,我搭乘飛機,特意去過一次紐約。在辦好相關手續後,我迫不及待地買了最近一個時間飛往紐約的航班;落地機場,毫不猶豫地選擇在了甘迺迪國際機場。
記得那晚登機時,走在廊橋途中,我故意放慢步伐,右手拿著護照與登機牌,左手緊緊捏成拳頭,一邊將拳頭有力地揮向空中,一邊輕聲卻有力地用英文念著:這段十多個小時的飛行,卻等待了十五年;是時間,引領著我抵達了紐約。我想我所觸及、所體會的,更像是對自己承諾的堅守。
當飛機低空飛行降落紐約時,機身影子投射在了白雪覆蓋的茫茫大地上,如影隨行,直至落地。它就像是跟隨我的那個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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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落時的影子
漫步在中央公園裡林蔭道上,我盡情地呼吸著雪後冰冷的空氣,清醒地知曉,我是跨越時空的約定而來。彷佛穿過了時間的城、時間的門。
中央公園就是城中的巨大綠洲,猶如航行中沐浴著徐徐海風般舒坦。我好似來到一片陸地上的真空地帶。在這裡,大家都是過客;沒人會在意你是誰,你做什麼,你來自哪裡。
我心無旁騖地與自己對話,仿佛遇見一位十五年不見的老友,我們有太多太多的話,要慢慢地講。
傍晚太陽斜照,我在金燦燦的布魯克林大橋上,瞭望對岸的曼哈頓,宛如置身一場電影裡,亦真亦假,心裡卻是喜悅、清澈和富足的。如詩的紐約,仿佛在朦朧裡,已然多了份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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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克林大橋
在被夕陽餘暉染紅的橋上,我像是一個遲來了十五年的尋求者,來這裡,追尋點兒什麼。
是紐約,讓我欣賞到了忠於初心,在時間之斧雕刻後,妙不可言的人生片段;也是這個堅持叩問的過程,以及在過程中所鑄造的堅韌信念,於我,有著深遠的意義。
我以為,一個目的地,像是一種希望,一座燈塔;或是會到達,也或許永遠不會。但她在那裡,總會牽引著我去接近 ,而經由漫長的等待和積蓄之後,生命的質地也會變得不同。
05、船與夢去往紐約這段特殊船旅,或許回頭看,有如紐約於容閎。
1847年底1月4日,容閎隨布朗校長夫婦從廣州黃埔港搭乘「亨特利恩號(Huntress)」帆船,繞道好望角赴美,經過98天驚濤駭浪的顛簸後,於4月12日到達紐約。
出發前,容閎在香港的西式學校馬禮遜學校念書時,他通過學習,了解到外面的世界,知道了紐約,還寫過一篇題為「意想之紐約遊」的作文,描述了當時的他,對大都市紐約的暢想。
搭船抵港後,他沒想到,紐約真的出現在眼前,而曾經意想過的虛幻的紐約竟成為現實,這使他感到,只要努力,幻想也有可能變成真。
這就好比照耀他少年時代的啟蒙之光,塑造著他後來做事更加堅韌。
船這個載體,似乎對容閎有著特殊意義。他從小搭船轉輾澳門、香港上學,又搭船數月遠渡重洋抵達紐約。接著,他在紐約乘船,前往耶魯大學的所在地紐哈芬(New Heaven)小鎮,再轉去康州當地的學校念書。
搭船去紐哈芬的途中,還有一段奇妙的緣分。容閎在船上時,偶然遇見了當時的耶魯大學校長。後來,他卻真的考入了夢寐以求的耶魯大學,成為了中國第一位赴美留學,並取得學位的留學生。
用他在回憶錄裡的話說——自紐約乘舟赴紐哈芬,以機會之佳,得晤耶魯大學校長譚君,數年之後,竟得畢業此校,當時固非敢有此奢望也。
是船載著他,從家鄉珠海的小漁村出發,遊向了後來更加遼闊的人生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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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冰島出發,開往紐約航路
而船,於我呢,應該也有著不同的意味。也是一艘輪船,載著我,從最底層的船員開始,從長江邊碼頭出發,在水上漂來漂去,從江河到海洋,漂了好久好久,才駛入大洋彼岸的紐約港。
當時,超乎我想像的紐約夢境,十五年後,令我感嘆——滴水,不一定會穿石。但如果加上漫長的時間呢?
06、夢醒時分夜裡11點,「和平號」鳴笛,向曼哈頓的市民,傳達了她的遠行之意。在紐約港加滿燃油的我們,即將啟航,撤離紐約。
這汽笛聲,不像是別離與思念,而是歡欣鼓舞的心情。離港紐約就意味著,我們的環球行程剛過一半,還有半個地球的長跑,還有許多未知,在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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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號」駛出曼哈頓碼頭
從燈火輝煌的曼哈頓港口移出後,「和平號」緩速航行著,好讓大家觀賞紐約夜景。
當船身駛過夜幕下的自由女神像時,汽笛聲突然再次轟鳴,三聲令人顫抖的長長巨響,猶如跟紐約的互動道別;而這,也恍如把我從那個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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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自由女神像的告別
此時此刻,夜幕沉沉。紐約正活生生地,從我的眼前漸淡變小,直至若隱若現,模模糊糊。我抬手揉了揉眼睛,分不清是哈德遜河上的溼氣,還是溼掉的眼眶……船友陸續回房休息,我繼續站在頂層甲板上,扛著冰冷的寒風守候著,等待船隻徹底駛出哈德遜河口。因為我想跟紐約,作一次最漫長的告別。深夜,船尾甲板上,只剩下一位位裹著笨重防寒服的日本年輕人,像一隻只剛離開極地的可愛企鵝,安靜地倚著船舷護欄楞楞發呆,盯著漸行漸遠的紐約夜色,仿佛來到一個矇昧的新世界。
逐漸地,我們駛出了哈德遜河,邁進了北大西洋,南下朝著神秘的古巴駛去。
紐約海岸線的燈光消失無蹤,觸目只見一片深邃的黑色幕布。這預示著海洋熟睡了,像是沉睡中的阿爾泰山,荒涼又寂靜的蒼茫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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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在離航紐約
此時,我想起,登船前朋友問——紐約之後,你還有夢嗎?
我夢——能像英國文學家、船長康拉德那樣,為大海獻上一部自己的作品,以回饋她給予我的慷慨滋養。如他評價自己的作品《大海如鏡》時所說:「我唯一的海洋作品,對我曾經度過的生活以特殊方式的唯一奉獻。」個體的夢,是微不足道的。如日本作家吉野源三郎筆下的小說主角小哥白尼所說:「人,就像水分子一樣。」
他的舅舅回答他說:「沒錯。如果把世界比作大海或河流,每個人確實就是水分子。」
我以為,當無數個水分子疊加之後,它就會構成社會不同層面的地基,也組成現實世界裡不同的風景線。最終,它們匯成大海。如是,我夢去做夢、追夢和圓夢;以夢,為人生時間軸的中心,畫出生命時間的同心圓——願今生有幸夢當枕。
參考書目:
王芳:《耶魯中國緣》 新星出版社
容閎:《容閎回憶錄:我在中國和美國的生活》 東方出版社
亞歷山德羅.巴裡科:《海上鋼琴師》 湖南文藝出版
社莎拉·貝克韋爾:《蒙田別傳》 法律出版社
E.B懷特:《這就是紐約》 上海譯文出版社
參考文章:
容閎:從改革者到革命者 作者:雷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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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來信」:搭乘郵輪世界巡航,遠離陸地,反觀陸地。這是旅居大海深處的航行隨筆,記錄我的旅途見聞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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